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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在门口等马车时,她看到一个老妇人正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门房登记,这么冷的天,两人都只穿着打着补丁的单衣,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老妇人皮肤粗糙发黑,头发花白,眉目倒十分清秀,看得出年轻时应该也算得上一个美人。少年长得也漂亮,古铜色的皮肤,笔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和老妇人长得倒不大像。
    是来请求收容的孤儿寡母吧?轻城一眼看过去,发现那少年也在偷偷看她。她先还不在意,忽觉哪里违和,转过去又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开口吩咐:“阿卞,看住他们,别让人跑了!”
    阿卞反应极快,立刻靠近她一步,一挥手。跟着他前来的护卫迅速将两人围住。
    老妇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我们只是听说这里有饭吃才来的。这里不让人呆的话,我们走就是。”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少年也跟着“啊啊啊”地比划着,居然是个哑巴?
    门房负责登记的也是这里收容的一个失去丈夫了和儿子的妇人,叫徐三娘,望着少年,想到自己死于东羯人屠刀的儿子,一脸同情:“这孩子年龄虽然超了,可是个哑巴,实在找不到营生,只得跟着他伯母来求助。”
    轻城的目光落到少年面上:“哑巴?”
    少年又“啊啊”了两声。
    轻城道:“那么,你能不能把两只手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少年不解,看了老妇人一眼。老妇人也不明所以。少年想了想,乖乖地拿出两只手来,手心向上放平。
    他的手大而粗糙,指腹处布着厚厚的茧子。轻城道:“再翻过来。”
    他转了下手腕,改为手背向上。
    轻城微笑:“你能不能向我解释清楚,你右手三根指头上那一截白色的印子是怎么来的?”
    少年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这个地方,原本是戴着一副皮指套的,因为想要混入慈幼堂,特意摘了下来。可他忘了,这里长期戴着指套,晒不到太阳,肤色和别的地方自然不同。
    轻城笃定地道:“你是东羯人!”羯人素来有戴皮指套射箭的习惯,可以减轻弓弦勒指的疼痛。
    四周顿时哗然。
    老妇人变色道:“你胡说,休要血口喷人!”
    徐三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斥道:“休得无礼,这位是公主殿下。”看他们的相貌,可实在不像。
    老妇人一愣,目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公主?是嫁给荣王殿下的那位公主吗?”
    徐三娘道:“这凉州城中还有第二位公主不成?”
    话音未落,少年蓦地一声长笑:“好,找的就是你!”语音语调都十分生硬古怪,一听就是异族之人,难怪刚刚要装哑巴。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身形一晃,闪电般地向轻城欺近。
    轻城早在看到老妇人神色不对时就有防备,立刻往阿卞身后一缩。阿卞拔剑迎了上去,与少年瞬间交换了七八招,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如急雨密擂,剑光闪烁,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余护卫都是大惊,留一人抓住试图溜走的老妇人,其余人都匆匆赶回支援阿卞,保护轻城。
    少年几次想绕过阿卞都不成,眼见其他人赶来,心知寡不敌众,伸手一扬,一支袖箭如电射出。阿卞不敢闪避,他的身后就是轻城,挥剑击落。少年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挥袖,第二支,第三支袖箭又接踵而至。
    等阿卞统统打落,少年已退出七八丈远,纵声笑道:“大魏的公主果然又美丽又机敏,我喜欢。等我杀了你的丈夫,你嫁给我好不好?”依旧是一口语调古怪的官话。
    轻城冷冷道:“不好,你说话口音太难听了。”
    少年一愣,笑得更厉害了,一个跟斗翻出,身影已消失不见。
    阿卞脸色发青,欲要追赶,又怕这些人用调虎离山之计,轻城没人保护。
    轻城摇摇头:“不必追了,还是报官吧。”有东羯人混进凉州城,此事非同小可。再说,“不是抓到了一个吗?”
    那老妇人被护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蓦地嚎啕大哭道:“公主饶命,民女当真是大魏的子民,多年前被羯人掳去,受尽屈辱,如今又被那恶人逼着来这里啊。”
    “哦?”轻城淡淡看向她,“你怎么证明?”
    老妇人哭道:“民女身上的信物全被那群强盗抢走了。不过,民女的祖父是大魏的阁老,夫君是大魏的英王,那两位一定认得民女。”
    轻城的脸色顿时变了,目光幽幽地看向她,缓缓开口问道:“你难道是……庄小姐?”
    第115章
    上辈子, 轻城并没有见过庄小姐。可就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在她新婚那夜, 夺去了她的性命,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恨对方吗?应该恨的。可这恨还没来得及发酵,在知道对方被盗贼掳走后, 就无从寄托了。她以为这个仇人早该死了, 却不曾想有一日, 对方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低头俯视被五花大绑,匍匐在地上的女人。寒风刮过,她花白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那张被风沙侵袭, 变得幽黑而粗糙的面容, 显得如此苍老, 不见昔日贵女的丝毫风采。
    真的是那个人吗?这么多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妇人伏地道:“民女正是庄若盈。”
    轻城淡淡开口:“皇叔今年不过刚过而立,庄小姐的年龄应该也与他差不多, 怎会如此苍老?”
    庄若盈苦笑道:“民女今年三十有五,流落羯地十余年, 被辗转贩卖于各个部落,昼夜劳作, 岂有不老之理?”
    这话听着倒没有破绽。说实话, 一个千金小姐, 被掳去异族之地这么多年, 还能好好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因为生活的磋磨老得快了些,倒也正常。何况还上了妆。
    轻城的目光在她同样粗糙的手上打了个转,忽地就笑了:“你说要庄阁老和英王殿下证明你的身份,那你知不知道,英王已经不在西北,而庄阁老早就过世了,死后以三大罪被削官职,夺爵位,抄家问罪?”
    “你说什么?”庄若盈震惊地睁大眼睛,浑身发抖,满脸不敢置信,“那民女家里其他人呢?”
    轻城想了想道:“这我倒是不清楚,应该是回老家了吧。在京城中再未见过他们。”
    庄若盈脸色煞白,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喃喃而道:“不可能,不可能……”庄家昔日是何等荣光,如烈火烹油,风头无两,连皇家都要退避一二。英王那样的人物,被杀了新婚妻子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乖乖地娶她为续弦。庄家怎么可能落得这个下场?
    轻城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反应,看着倒不像是假冒的。莫非当真是老天有眼,将仇人送到了她手上?
    庄若盈失魂落魄了片刻,蓦地重重磕下头去:“公主,公主,求你慈悲,我想回去看看家人,我想去看看爹爹,阿娘,大哥……”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
    轻城淡淡道:“庄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你刚刚还试图带羯人混入慈婴堂,现在身上的罪责还没洗脱呢。便是我愿意放了你,凉州城的人也不会放你。”
    多年战争,凉州城中,几乎人人都有至亲好友死于羯人之手,对羯人恨之入骨;对勾结羯人的同族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庄若盈的举动真真是犯了大忌讳,都不需要她找借口,把柄就送到了她手上。
    庄若盈叩首辩解道:“民女先前也是被阿矢那布逼迫。”见轻城没什么反应,她慌慌张张地补充道,“阿矢那布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位,他是东羯汗王最喜欢的小儿子。”
    轻城挑了挑眉,没想到刚才那个乳臭未干,汉话都说不好的小子居然这么大的来头。她使了个眼色给鹧鸪,示意鹧鸪继续。
    鹧鸪会意,接口道:“公主凭什么信你?就算你当真是昔日罪臣庄家的女儿,失踪多年,焉知现在不是东羯的奸细,意图不轨?”
    庄若盈现出焦急之色,想了想道:“公主若不信,民女可以帮公主抓住阿矢那布以证清白。东羯王十分疼爱阿矢那布,只要抓住他,可以问东羯汗王换取至少两百匹骏马,五百头牛羊。”
    轻城对东羯人的交易方式并没有多少概念,问阿卞道:“很稀罕吗?”
    阿卞道:“东羯素来穷困,能拿出这些已经是大手笔了。”
    轻城点了点头,看来阿矢那布算得上东羯一个重要人物了。
    庄若盈道:“民女和阿矢那布这回混进慈婴堂的目的就是将公主掳走,好要胁荣王殿下。阿矢那布事情没办好,肯定还会回来抓公主。”
    轻城忍不住再次看向庄若盈。这位言下之意,这阿矢那布自己还是非抓不可了?
    “哦?”她终于慢吞吞地松了口,“你有什么办法抓他?”
    庄若盈大胆地直视她道:“公主答应放我走,我自然会告诉公主。”
    有意思,轻城看着庄若盈微微一笑,笑却不达眼底。看来这位能生存下来,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只可惜,她从来就不打算放对方走。
    她想了想,吩咐阿卞道:“庄小姐不愿说,你总该有办法叫她开口吧?”
    阿卞肃容道:“公主放心。”
    轻城道:“那人便交给你了。”转身欲走。
    庄若盈没想到轻城全不吃这一套,见势不对,忙叫道:“民女还可以将东羯的地形图与部落内部的情形献给公主。”
    轻城的脚步顿住:这倒是意外收获。
    *
    回到荣王府已误了午膳时间。轻城下车,看到负责马厩的小厮正在帮一匹浑身乌黑,毛色鲜亮的骏马刷毛,赫然是赵玺心爱的坐骑“乌云”。
    她不由又惊又喜,赵玺不是半个月前才回来吗?以往每次回来都要间隔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怎么这次这么快又回来了?
    她提起裙角往内院走去,越走越快,走到正房门口,刚一掀帘,恰与从里面走出的赵玺撞了个正着。
    轻城“唉呀”一声,想要后退。赵玺一把搂住她,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扣在怀中。四周服侍的人全低下了头。轻城红了脸,可一想到他这么久才回来一趟,便再也不忍心阻止。
    她抬头看向他。
    她的少年与半年前相比,又变化了不少。他的容貌已彻底褪去少年的稚气,轮廓完美,五官分明,俊逸逼人,气势也越发迫人。这半年,他执掌西北军帅印,杀伐决断,与东羯交锋无数,整个人都带上了铮铮铁血之气。
    不同于英王的威重内敛,他锋芒毕露,如一柄出鞘的宝刀,锋锐而势不可当,仿佛轻易便能将阻挡在眼前的一切都绞为齑粉。
    赵玺对上她痴痴凝望着他的明眸,心中大动,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抱怨道:“你怎么才回来?”他等了一会儿不耐烦,正打算去慈婴堂接她。
    这一刻,他所有的威严、锐意统统卸去,仿佛昔日别扭又可爱的少年再次回归。
    轻城的脸上火辣辣的,然而鼻端萦绕着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身周感受着他熟悉的体温,一颗心却安定无比。她轻轻将头靠上他的肩,笑意盈盈,柔声安抚他:“这不是不知道你回来吗?”
    她的意思,知道他回来就会早些返回了?
    赵玺成功地被她取悦,嘴角止不住地上翘,问她道:“午膳吃了没?”
    轻城:“……”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沉下脸来:“你怎么答应我的?”他不介意她出去做事,却介意她忙起来不顾自己的身子。他这才有空将目光分出去些,沉声问跟着她出去的鹧鸪:“公主常常如此?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鹧鸪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奴婢失职了。”
    轻城连忙抚了抚赵玺的胸口,柔声道:“你别责怪她,今日我本来是掐着饭点回来的,结果遇到点意外,这才迟了。”
    “意外?”赵玺神色慎重起来,询问地看向她。
    轻城道:“用完膳我细细告诉你。”
    赵玺听完关于庄若盈的事,直接下了结论:“这个女人的话不能信。”
    轻城问:“你也觉得她危险?”
    赵玺冷笑道:“东羯的汗王对他这个幼子看重得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异族女人就能接近他,还和他一起行动?这位庄小姐和东羯汗王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我倒听说东羯汗王有一个汉人宠姬,美貌多情,是东羯汗王从别的部落抢来的,极得他的喜爱。”
    轻城疑惑:“可她那个相貌?”一副老妪的模样,东羯汗王能看上她?
    赵玺道:“到底怎么回事,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轻城忙也跟着站起道:“我也去。”
    庄若盈被关在了王府西路一处荒僻的院子里,由冯鹄派了两个人负责看守。赵玺和轻城到了那边,就见关人的屋子房门大开,看守的两个人却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赵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大踏步地走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