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慢慢地变成了悲哀，她的眼中，珠泪滚滚，“我怕……我害怕……砍掉，快砍掉啊……”
    一边说话，一边往窗户攀爬，竟然要跳出去一般。
    他更是吃惊，随手一指，窗外满世界的粉红花瓣忽然无影无踪，妖妖的桃枝，全部变成了苍翠的松柏。
    她已经攀着窗棂的手顿时停下，松一口气，却蓦然后退，胆战心惊：“你……你是谁……你是谁……”
    “初蕾……”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初蕾……”
    “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本是满脸惧色，可不知怎地，又糊涂起来，重重地往后一倒，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身上的元气不再流逝，却开始整夜整夜地高烧。
    高烧一起，累累伤痕就更是麻烦，好像随时一口气上不来，便会彻底香消玉殒。
    白衣天尊已经无法离开这木屋，他必须整夜整夜呆在房间里，纵然元气强大如他，也不敢想象，若是这股气散了，她还会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他必须替她续气，否则，她随时可能死掉。
    连续三天，他寸步不离。
    到第四天傍晚，她的情况不是更好，而是更坏了，整个人，烫得就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炸鱼，就连元气，也无法再渗入她的四肢百骸了。
    上元夫人站在门口时，正好看见白衣天尊整个人都在冒着一股云雾般的白气，那是一个人的元气急速消失的标志。
    纵然几亿年寿命的大神，也经不起这样的自残啊。
    她大吃一惊，顾不得冒昧，径直走过去，“天尊，万万不可继续下去……”
    他颓然收了双掌，靠在墙壁上，满头全是冷汗。
    “凫风初蕾元神已快散去，你逆天改命也毫无作用，不过是白白损耗你的元气而已……”
    她断然：“你这样做，也无法替她续命！”
    他的面色十分难看，一言不发。
    她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绿瓶：“这是我西王母一族的秘药，仅此一颗，天尊不妨试一试……”
    他接过药瓶，仔细看了看，只见那药丸通体金黄色，正是西王母一族最著名的续命药。
    他由衷道：“阿环，谢谢你。”
    她淡淡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她，就这么耗尽全部的元气。”
    那是因为他，而不是因为她！
    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白衣天尊何尝不知？可是，他已经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只是点点头：“阿环，谢谢了，我马上试一试……”
    续命药，咕嘟一声从凫风初蕾的喉头落入了胃部。
    为了起作用，他还喂她喝了一点点温水。
    续命药的效果很明显，不到片刻的功夫，凫风初蕾身上的高热已经褪去，面上的红痕也彻底消失，但是，她的样子可真是不好看，简直就像一堆碎裂后重新组合的蚯蚓。
    纵然是慈悲心肠著称的上元夫人，也难忍心中的恶心之感，毕竟，谁也不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
    她不经意地后退一步，然后，再退一步，彻底移开了目光，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可不经意看去，只见白衣天尊还坐在原地，好像根本不觉得凫风初蕾这样子有多么恐怖。
    直到凫风初蕾彻底平静地昏睡过去，他才慢慢起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的鼻息也慢慢地开始均匀了，脸上终于有了点淡淡的笑容，低声道：“西王母一族的续命药，果然名不虚传！”
    西王母一族从不参战，地位却远远高于诸位半神人，唯一的原因，便在于他们的续命药——不止凡夫俗子，就连半神人也能救活。
    “阿环，这次我是真的欠你老大一个人情了！”
    西王母一族的续命药，人人都只有一颗，纵然是十万玉女之首也不例外。但凡将这续命药赠予他人，自己就再也无法重新获取。
    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阿环，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上元夫人见他满脸抱歉之色，嫣然一笑：“天尊这是想要回报我吗？”
    “当然！但凡阿环有所要求，我一定全部答应。”
    “那可真是好极了。”
    他由衷道：“阿环，你但凡有所求，尽管开口。纵然刀山火海，我也绝不皱眉。”
    “天尊言重了。不过，有天尊这句话也是好的。呵，现在我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天尊帮忙的地方……”
    白衣天尊叹道：“也是，你西王母一族，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天尊放心吧，以后，我一定记得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可得答应我，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情，你都不许拒绝。”
    他斩钉截铁：“阿环，我记住今日许诺了。”
    她的笑容更是鲜花一般，可是，出门的时候，笑容却黯了一下，只盯着远处连绵起伏的一片翠绿，不做声了。
    昔日粉红的桃花世界，彻底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巨大的松柏林木，苍翠遒劲，饱经沧桑，只再不见丝毫桃花的影子。
    九黎的千里桃林，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天下绝美的景致，已经变成了一片沧桑。
    她缓缓地：“天尊为何改变了九黎的风貌景观？”
    他叹道：“凫风初蕾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惊吓，一醒来后，就扑向桃树，非要将所有桃树全部砍光不可……”
    她更是意外，就因为一个半疯癫的人一句胡话，他便彻底将整个桃林变成了松柏？
    凫风初蕾疯了，他难道也疯了？
    可是，她无法开口，也不能就这么问一句，只内心深处，一阵一阵的颤栗，也不知道究竟是失望还是不安，或者别的情绪……
    千回百转，从未有过，她想，难道九黎从此刻起，就再也不出现桃花的影子了？
    白与昼交替，光与影轮换，风送来远处一阵一阵的松涛，只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有时候，仿佛一万年沉睡，永远无法醒来，有时候，但觉时光凝固了，就像忘了流淌的沙漏。
    凫风初蕾彻底睁开眼睛，是某一个清晨。
    晨风从小轩窗里吹拂，远处的松柏翠绿得透明似的。
    她懒洋洋地伸展双臂，就连呼吸，也渗透着松柏的清香，隐隐地，就像躺在湔山的河滩上，看着白鹳一群一群煽动翅膀飞翔，整个湔山，都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许久，她慢慢坐起来。
    四周，空无一人。
    她不知道身在何处，可是，也没觉得多么不安，只是慢慢下了竹床，走到门口。
    门，也是竹门，有素雅的雕花，摸一下，清凉，不知道已经多么远古的历史。
    门外，一片苍翠，全是竹林。
    竹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品种，笔直，苍翠，每一片树叶就如翡翠一般，但是，地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
    这里，本该是熊猫的乐园。
    可是，她却忘记了委蛇，也忘却了大熊猫，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一颗心，已经在累累的伤痕里变得麻木。
    她只是随意坐在地上，任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春风，却有淡淡的寒意。
    她伸出的手就如苍白的骷髅，只是自己丝毫也没察觉。
    有人从对面走来，步履很轻，白衣翩然。
    她凝视他，眼神里满是疑惑。
    她不知道他是谁。
    神造人时，给了人类一个极大的慈悲：那就是遗忘。
    凡人健忘。
    从出生的第一刻起，便开始遗忘：婴儿时期的哭哭啼啼，少年时代的鲁莽冲动，青年时期的快意恩仇，中年时期的妥协退让，年老时候的衰弱无力……无论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荣耀的还是屈辱的……到死的那一天，人类的记忆基本上已经快被清空了。
    许多人会得老年痴呆症。
    这是一种幸运。
    否则，无数的喜怒哀乐，大事小事全部一清二楚刻画在脑海之中，这漫长的人生，又如何熬的过去？
    遗忘，是造物主给与人类最好的赏赐。
    凫风初蕾只疑惑地看着那个白衣人，他干净，潇洒，目光温和，嘴唇含笑，亲切如梦中人。
    他慢慢走近，手里拿着一顶帽子。那帽子云霞一般轻薄，柔软，是彩虹似的颜色。
    “风大，初蕾，你戴上这个。”
    语气很自然，动作也很自然，他随手将帽子戴在她的头上。
    冷冷的头皮，顿时有一股淡淡的暖意。
    她更是疑惑地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初蕾，怎么了？”
    她慢吞吞的：“你是百里行暮还是白衣天尊？”
    他愕然。
    她的眼神更加茫然，语气也更加固执：“你是百里行暮还是白衣天尊？”
    他长嘘一口气，缓缓地：“初蕾，回去歇着吧，这里风大。”
    得不到答案，她有点失望，目光转向，茫然看着远方。
    满眼都是苍翠，青松翠柏，只是，缺少煽动翅膀的白鹳，否则，这里便跟湔山一模一样了。
    可是，青松翠柏到处皆是，白鹳却并不处处都有。这里不是湔山。
    好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
    步履很慢，并不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很美，而是因为无法完全自如的行走。从背后看去，她的宽大衣裳空荡荡的，就像里面只笼罩了一副薄弱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