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显然不愿谈及,随意交待两句,告辞离去。稍过片刻,有个丫头捧着热水过来,林婵见她样貌普通不会说话,便知是哑姑,也不用她伺候,自顾盥洗干净,昨晚未曾好眠,她困怠得不行,打着呵欠上床歇息,待再次醒转时,窗外已经透黑,却有橙黄的光影忽明忽暗。
她趿鞋下地,走近窗前,院里一盏盏红笼点亮,世人黄粱美梦这时,却是烟花盛行之际。因近着厨房,能听见劈柴声、烧水声、烹炸声、刷洗声;远处是前院,揽客声、嘻笑声、弹琴声、唱歌声,尽是风月猖狂之声。
她听见脚步窸窣,随望去,是两个身强力健的汉子,一个在捆柴,一个在挑水,或耳语两句,朝她这边望了望。
林婵下意识避到一边,不敢点灯,唯恐引人注目,忽听砰砰叩门,走近问谁,是哑姑含糊的喉音,她端了碗鸡蛋面来。
林婵道谢接过,慢慢吃完,忽然察觉腹内甚么蠕了蠕,微怔,继而惊喜,伸手轻轻抚摸,想着九爷和他说过的话,不由地微笑,纵是身处最低贱之地,却从未有过的安定。
自此在这娼寮住下,也不去前院,多数待在房里看书、绘画,开始学做针线,曹寅自送她来后,便再也没出现过。
光阴似箭,来时不过中秋才过,征雁南飞,一觉睡醒,鸦落枯枝,池塘冰封。且说这日,天空碧青,暖阳高照,林婵搬了椅子坐在院里晒日阳儿,厨婆子忙着拉绳晾冬菜,那俩做粗活的汉子,一个叫陈昱,一个叫冯元,帮衬着剁肉洗猪肠子,哑姑则蹲在一旁逗猫玩。
林婵远远见虔婆领着几个妓儿坐轿子出门去了,也是稀罕事,厨婆子告诉她,今是十月初叁,上至皇家天子朝阁重臣,下至叁教九流贫民百姓,都需出城祭坟。林婵想着母亲,也不晓父亲可记得拜祭,还有九爷亡逝的亲眷,遂掏了些钱给冯元,让他往外面替她买些香烛纸马来,那冯元二话没说,转身就去了,很快买回来,她找了个炭火盆,先把蜡烛长香点燃磕首跪拜,再烧元宝黄纸,火光连烟腾起,足足烧了半盆纸灰,一阵风过,些许被吹得飞起,如白蝴蝶四散开来,轻飘飘落在一双大红绣鸳鸯的绣鞋面上。
林婵抬眼,看见金宝站在五六步远处,也不吭声儿,只上下打量她。她也不慌,慢慢地站起身,叫哑姑帮着收拾,把纸钱灰挖个坑埋了。金宝方道:“你不知在这烟花地界不允烧纸钱?阎王差使嫌不干净,还要去告一状,这里日后就没财可收了。虔婆要知晓这事,非撵你走不可。”
林婵笑着摇头:“她不敢,她收了曹爷的银子,哪有再吐出来的理。”手扶着腰复又坐回椅子。
金宝让哑姑给她搬把椅子挨着坐,掏出把瓜子分一半给林婵,林婵也不客气,接过来吃,有淡淡的咸味,用盐炒的。
金宝斜眼睃她鼓胀的肚儿:“几个月了?”
林婵认真的算了算:“四月有余。”
厨婆子正把香肠往绳子上挂,朝她瞟过来,有些惊奇道:“你这肚子可不像四五月,倒像六七月的样子。”
林婵想想:“大抵我胃口好的缘故。”
金宝觉得鼻子酸酸的,没听曹寅说过有相好,才在四月前把清白之身给他,指望着他带她离开这鬼地方,结成世间夫妻一双,她甘愿做牛做马的伺候他。
他却转首娶了旁人,还说那样的怪话恶心她她的一腔真情终是错付了!
再把林婵看,怪不起来,男人负心汉,怪她有何用呢,她也是蒙有鼓里。
不过她长得真美,京城女人难见的雪肌白肤,粉润润滚圆的颊腮,挺翘的鼻尖,肉唇儿,阳光照进她的春水眼,潋滟明亮。
“你们夫妻怎样认识的?”金宝鼻子酸酸地问。
林婵想着九爷,脸上就呈了笑意:“阴差阳错间就结了姻缘。”
“那他欢喜你么?对你好么?”
林婵低“嗯”一声,肯定道:“没有谁比他更欢喜我,对我更好的了。”
金宝还待要说,一个丫头跑过来,看见林婵不说话,只是直朝她使眼色儿,金宝疑惑,站起身告辞离去。
林婵瓜子吃得嘴咸,也站起打算回房喝茶,隐隐听得那丫头说曹爷到了门口。
她左等右等不见曹寅过来,心底急迫想知九爷的消息,终是耐不住性子,出了房,沿着游廊悄悄往前院走,快近金宝房时,忽听一声沉重地闷响,好似甚么物什被碰撞、跌落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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