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 西天边上残存一道日影, 越见凄清。秋夜已经渐冷, 不远处传来寒鸦点点噪声。
周围是几个侍卫, 远远站着,近身边只有容嬷嬷, 小禄子伺候左右, 身前之处站着善保, 善保的前面, 有个人正站在地上, 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我望着那人,说道:“本宫实在不想在这里见到妹妹,奈何妹妹这么着急就要自投罗网。”
地上那人,才缓缓说道:“臣妾不懂皇后娘娘在说什么。”
“不要再在本宫面前演戏了!”我上前一步,怒然喝道,“若非是有人对本宫告密,本宫也想不到你身上来,本宫问你——这里如此冷清,你在这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个?”
手臂伸出, 向前一探,自手心里垂下一物,在冷风中摇晃, 借着稀微的光芒, 隐约可见, 一面写着“平安”, 另一面是“吉祥”两个字。
站着的那人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我手心之中随风摇晃的香囊,脸上露出一丝急切之色,旋即说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臣妾来找永瑆的香囊,又有什么错了?”
——这人,赫然正是永瑆的生母,嘉妃。
西天边的最后一丝残阳也沉没在宫墙之外,整个御花园中只有沉沉暮色笼罩,格外的阴森低沉,我近距离看着嘉妃的脸,这张平静的近乎木讷的脸沉浸在夜的黑暗之中,隐隐染上一丝阴森,让人看不清楚。
“你的确是没有错,区区一个香囊而已,值得妹妹你如此辛苦隐秘的寻找吗?既然是普通的香囊,大可不必费这样的心思……要真的是无关紧要,不如让本宫一把火把它烧了吧!”我微微转开脸,吩咐说道,“容嬷嬷,拿去烧掉。”
嘉妃的脸上果然露出焦急之色:“不要!”
“怎么,着急了?”我回头看向她,问道,“不过是个普通的香囊而已,烧掉一个可以再做一个,妹妹你何必如此着急?”
“这个……是……”嘉妃犹豫着,说道,“是臣妾的老嬷嬷所留,臣妾甚为珍惜,所以,请娘娘手下留情。”
“原来妹妹还是个惜物之人,”我冷冷一笑,说道,“既然有这份心思,为什么竟眼睁睁看着永璂生死未卜?难道永璂一个无辜的小孩子,竟然比不上这香囊吗?”
将香囊用力一捏,狠狠扔在地上。
嘉妃急忙弯腰捡起来,紧紧握在手中,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如获至宝。
我盯着她,问道:“妹妹,今日本宫可以舍这个局在此等你,自然已经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数,你最好对本宫坦白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谋害永璂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可知你如此胡作非为,你自己被废被杀不错,还会连累到你的十一阿哥永瑆?!”
果然十一阿哥才是嘉妃的软肋,我这般一说,嘉妃顿时便慌了,面色变了又变,最后终于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娘娘,此事跟永瑆无关,请你不要为难他!”
我怒视着她,说道:“本宫心中原本甚是疼爱永瑆,永璂跟永瑆又是好朋友,可你不该生出这样的祸心来,事到如今你还要对本宫求情?若是永璂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你跟永瑆一起给他偿命!”
嘉妃抬头,脸上已经带了泪,说道:“娘娘,臣妾不知是谁向娘娘密报,可是臣妾的确不是有心要害十二阿哥的,此事臣妾也料防不及,臣妾只是,只是……”
“你只是没有对本宫坦诚一切,让太医们找不到永璂的病因所在,耽误了治疗永璂的最好时间而已,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这样跟谋害永璂有何两样?”我转身看着她,厉声喝道,“同样为人母,你可以为永瑆而向本宫求情,你可也知道本宫担忧永璂的心情,这几日本宫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受尽煎熬,你也可有想过?”
“请娘娘恕罪……”嘉妃声泪俱下,哀求说道,“请娘娘看在臣妾只是一时想差的份上,不要牵连永瑆,臣妾愿意任凭娘娘处置,唯有永瑆……他是无辜的。”
我痛苦地看着她:“永瑆为了永璂的病情,那么冷的天守在阿哥所外想见上他一面,若是永瑆知道了他的额娘是谋害永璂的罪魁祸首,你当永瑆会觉得自己无辜吗?”
“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嘉妃匍匐地上,苦苦哀求。
嘉妃所住的宫内,有一种毒蛛,平常里藏匿在夹缝之中,很少会出现作恶,嘉妃的奶娘嬷嬷见多识广,曾见过这种毒蛛的厉害,但是这种蜘蛛寻常只躲在屋檐之中,很难发现行迹不说,只要不故意去惊动它,就算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次,那嬷嬷费尽心思寻了几味药草,那蜘蛛闻了之后就会退避三舍,作为防患于未然之用。
后来那嬷嬷去世,嘉妃有了小十一永瑆,嘉妃爱子心切,又怕永瑆四处乱跑的话,或许会遇到那毒蛛,便将药草缝制在一个香囊内给小十一佩戴,上面绣了“平安,吉祥”两个字。
后来永璂跟永瑆玩在一起,嘉妃便将香囊里的药草拆分成两半,又缝制了一个香囊,绣了“如意,富贵”两个字,给了永璂。
永瑆跟永璂,只以为是好玩的东西,哪里会想那么多,可是偏偏一日,永璂不知为何丢了香囊,而那毒蛛也受了惊扰,竟然狂性大发,咬了永璂一口,嘉妃事先不知,后来永璂回到了阿哥所发了病,嘉妃知道事由蹊跷,又看到永瑆拿着永璂丢了的香囊,才想通了一切。
按理说,这件事情跟嘉妃没什么关系,毕竟不是她处心积虑的要害永璂。而且原本她的心也是好的,只要她此刻出面,向我说明一切,或许一切便不是现在的状况。
错就错在嘉妃的一念之差。
她不该畏罪不出面,让太医们束手无策,不知永璂病因出自何处。
明知内情而不出面,见死不救,等同亲手谋害!
嘉妃泪流满面:“臣妾不该一时想错,皇后娘娘要杀要剐,臣妾甘心情愿,求皇后娘娘,放过永瑆,永瑆他并不知情。”
我望着她,说道:“你说你一时畏罪,所以不敢出面承认永璂是在你这里出了事?”
嘉妃点头说道:“臣妾一时胆小,请娘娘降罪!”
我质问说道:“你并非是那种铁石心肠之人,而且永璂跟永瑆又那么交好,永璂在你面前也等同半个阿哥,你真的会因为一时畏罪而不出声?”
嘉妃身子震了震,随即说道:“臣妾正是一念之差,臣妾万死!”
“嘉妃,”我叹一口气,说道,“——你身上的病,怕是熬不到多少时候了吧?”
要查这件事,既然盯上了这个人,自然要彻查。善保的办事能力我从不会低估,连嘉妃身染恶疾,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也自从太医院里打听了出来。
嘉妃面色惨白,抬头看着我,眼中仍旧带着泪,却一时不能出声。
我盯着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只回答本宫,是也不是?!”
嘉妃慢慢地垂下眸子,说道:“我只知道皇后娘娘这一病之后,变得不同了起来,没想到娘娘竟如此谨慎细心,洞察无遗。”
“你这么说,便是承认了。”
嘉妃的身子慢慢颤抖,说道:“臣妾也是今年初才发现自己身怀疾病,然而皇上已经久不临幸臣妾,自然不会有人关心,太医说这病拖不了多久,就算治疗也无济于事。”
“虽然如此,但是看在十一阿哥的份上,你也要向本宫禀明,让本宫派得力的太医去替你诊治,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又何必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嘉妃苦苦一笑,说道:“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为清楚,臣妾不敢奢求什么……只在这些日子里,看着永瑆、永璂,多看几眼,便多赚几眼罢了。”
我逼视她:“本宫知道你并非是那种罪大恶极之人,你既然爱惜永瑆永璂,却为何却对永璂的病三缄其口,你说畏罪,但本宫却知道你并非是如此胆小怕事之人。”
在我醒来之后,众妃嫔去坤宁宫内请安,第一次看到嘉妃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过于木讷,内心却又可能同样无限苦衷,她并不刻意谄媚多话,淡然自若。证明她是个有主张之人,就算是失宠,也并不张皇失态,这样的人,若说因为永璂是在自己宫内出事而一时害怕,所以不肯出面,我不相信。
嘉妃抬头看着我,四目相对,凝视久久,终于她叹了口气,痛楚说道:“就算我不说,相信娘娘心目之中,也已经有数。”
她这一句,说的惆怅婉转,仿佛幽幽叹息,说着说着,双眸之中的泪,仿佛断线珠子,扑啦啦落下。
人心肉长,何况如今之时,坦诚相对。她是人母,我也是人母。我怎么会不知她的心情。
我听了嘉妃这句话,顿时坐实了我心头的那一丝隐忧,刹那之间,自责,愤怒,痛苦,交织一起,眼泪亦狂涌而出,竟无法忍。
我缓缓地抬头,凝视天空,试图将泪忍回去,放眼看过去,漆黑带蓝的天空之中,已经有了几颗星星,被泪水一衬,刹那闪烁成了一片,眼睛眨了几眨,狠狠地把泪全数甩了出去,终于才有所好转。
我重新看向嘉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