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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做得皇后
    赖昌乃是府里管事的二把手, 当年伺候过大将军薛况, 算是府里资历老的下人一个。
    听了陆锦惜这话, 白鹭登时就吓了一跳。
    她原还没明白为什么, 可目光一落在几上那青瓷小盖钟上, 就立刻反应了过来:当初叫人打点大公子房里添置的东西, 一应的器物单子也从她手里过过, 还记得个大概。
    这分明是下头人又作死了!
    白鹭心道今儿个怕是有人不能善了了,便应声道:“奴婢这便去叫。夫人,账册也要寻来吗?”
    “也寻来吧, 免得一会儿跟我打马虎眼。”陆锦惜一手支着深檀色的引枕,眉梢略略一挑,这才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进来了, 你腿脚不利落,赶紧坐下吧。”
    白鹭出去叫人, 青雀依旧留下来, 站在她身边伺候。
    薛廷之进来后就不远不近地站着, 方才这一位嫡母的一番话, 他都听在耳中, 心底复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越来越看不清了。
    她越是通情达理, 便与他脑海之中固有的印象相去越远,越来越陌生。
    而陌生, 代表着的是算计落空、不好掌控。
    “谢母亲。”
    薛廷之应了, 依旧没坐在陆锦惜对面,只靠坐在了她左手边的椅子上,跟上次一样。
    陆锦惜当然看见了,只是她也不在意。
    这间书房里,因近日添置了不少东西,看起来倒不那么空荡荡了。
    她着眼打量了一番,竟起了身来,随意走动了一圈。
    墙上新挂的绣幅上扫过,也从桌上那排布着的笔墨纸砚上扫过,镂雕成太湖石模样的青玉笔山,影青瓷的三足蟾蜍砚滴……
    安心做事的本事没有,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把戏却玩得很溜。
    陆锦惜拿了那笔山起来,对着天光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东西,大公子用着还习惯吗?”
    “回母亲的话,目今一应器用摆设,皆是您吩咐下人新添,倍胜于往昔。”薛廷之顿了一下,才道,“母亲一片心意与体恤,都是很好的。”
    “你倒是很会说话的。”
    陆锦惜走了回来,拿着那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轻轻放到了几上,与那小盖钟排在一起。
    “只可惜,这心意也被人糟践得差不多了。”
    这话当然不是骂薛廷之。
    薛廷之也很清楚。
    送下来的东西,优劣不均,明摆着是有人从中攫取。可这些涉及到内宅银钱的事情,本不是他一个“晚辈”和“庶子” 应该插手的。
    所以此刻,他没有接话。
    陆锦惜也不说话了。
    她重新翻开了那本《长短经》看起来。
    薛廷之注意到她翻开的位置,正在一本书的中间,这代表着,前面那些部分,她有极大的可能已经看过了。
    这种书,很有权谋的味道在。
    正如陆锦惜先前所言,在外面,这书其实不容易买到。薛况出身将军府,本也带兵打仗御下,有这本书很正常。
    但陆锦惜是女儿家。
    陆大人教她诗书不算什么,若是连《长短经》也教,就有些不应该。况且,她若吃透了这书,哪里又会在府里被欺压这许多年?
    薛廷之心里那迷雾一般的疑云,又生了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极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陆锦惜翻动着纸页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走进来,端上了茶:“奴婢给二奶奶和大公子奉茶。”
    陆锦惜抬眼一看,是个她没见过的丫鬟。
    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仁眼湿漉漉的,肌肤雪白,唇色粉红,打扮也极为精致,看上去很标致,别有一种温婉灵秀气。
    她打量一番,端茶问道:“你便是香芝吧?”
    “回二奶奶的话,奴婢便是。”
    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眼睫微颤,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买来的糖人儿。
    陆锦惜知道,这是府里前不久从江南采买来的丫鬟,没来得及教调很久,就被她急急调了来,放到薛廷之身边。
    看年纪,只怕也才十四五模样。
    她当时跟白鹭青雀说,要个模样可人的当大丫鬟,这个倒是够了。
    向着,陆锦惜点了点头,也没再问,埋头喝茶。
    香芝又转过来,将漆盘里另一盏茶奉给薛廷之,垂首低眉间,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红。
    薛廷之冷眼看着,端了茶,却没多说一句话。
    香芝满怀都是忐忑,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有些发白。
    她进府的时间毕竟还太短,懂得也不多,这一下连话都不敢多说,眼底浸出点泪光来,无声地退到了薛廷之的身边站着。
    是个菟丝花似的丫头。
    陆锦惜将这一幕收入眼前,又看薛廷之一脸无动于衷模样,估摸着这新来的一拨丫鬟他应该不很喜欢。
    可这实属正常。
    她要在哪个部门任职,手底的血忽然被上司换掉,怕也会警惕膈应上很久,慢慢料理的。
    是以,陆锦惜只当在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怡然地放了茶盏,继续看书。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白鹭掀了门帘,捧了账册走进来:“夫人,赖管事已叫来了,在门外。”
    “叫进来回话吧。”
    陆锦惜看着书,也不抬头,声音清淡,没有半点起伏。
    外头的赖昌来的一路上都很镇定,听见这声音,竟莫名有些打鼓。
    他连忙将身子弯了弯,进了门来,飞快地扫一眼屋内情况。
    见薛廷之在陆锦惜下首安然坐着,不知怎的便眼皮一跳;待瞧见正面几上放着的青瓷茶盏与青玉笔山,他额头上已经出了几分冷汗。
    当下,再不敢多看,躬身行礼:“小的赖昌,见过二奶奶,给二奶奶请安。”
    声音勉强还算镇定,只是听着那尾音有些发颤,不大稳当。
    陆锦惜终于半抬起头,乜斜着瞧了他一眼。
    一身藏蓝锦缎圆领袍,穿戴得还算体面。因为年纪大了,身材有些微微发福。
    白白胖胖,像只肥老鼠。
    白鹭递上了账册。
    陆锦惜伸手接过,压在几上,放在手边,却没翻,也没看,只笑了一声:“赖管事不必多礼。你当年是跟过大将军的,在府里伺候的日子,比我进府的时间还长呢。”
    “二奶奶折煞。”
    赖昌听见这句,只觉话里虽和善,可背后透出来的意味儿却是带着刺的,哪里还敢接?
    “小的身份微末,只是个伺候的下人,指望着为府里尽心尽力,不敢与奶奶相提并论。”
    “哦……”
    陆锦惜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可下一刻,笑声里却带了几分森然。
    “原来赖管事还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呀?可巧我前几日病糊涂了,还以为你是府里哪个主子呢!”
    话里的转折,来的简直猝不及防!
    赖昌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哪里还敢站着?
    当下便结结实实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二奶奶,冤枉啊!小的在府中伺候多年,从来不敢有半分僭越!”
    “不敢?”
    陆锦惜听得一声冷笑,劈手就把手边账册给他砸了过去!
    “我看你是吃过熊心豹子胆,敢得很!”
    “哗啦!”
    纸页翻飞!
    一本账册,正正好摔了赖昌一个满头满脸!
    站在薛廷之身后的香芝,哪里看见过变脸这么快的?
    那一刻险些吓得惊叫出声!
    就是薛廷之也没想到。
    他知道她不简单,却没想到她在自己面前发作,如此喜怒无常。
    杀鸡儆猴……
    鸡是有了,这“猴”到底是谁呢?
    赖昌白胖的脸上,已经被账册坚硬的书脊砸出了一条青红的印子,束好的发髻都被打歪了一些。头上的冷汗密密地渗了出来,看上去一片仓皇和狼狈。
    那账册正好掉在他面前。
    他手脚发软,一动不敢动。
    陆锦惜垂眸看着他,眼瞳里没有半点温度,曼声道:“听说赖管事在府里,看账是一把好手。这账册前几日递上来,我竟不很看得懂。少不得,今日要向你请教请教。还请您把这头前三页,算给我听听。”
    “是……”
    赖昌声音颤抖着,眼皮直跳,心里知道自己这一遭怕是栽了。
    这是正正好撞在了二奶奶刀尖上啊!
    这些年来,府里上下,早习惯了从大公子这院落里盘剥点东西走。但凡库房里按定例分下来的月例,都要被他们刮一层油水,再送到大公子这里。
    这是府里做起来最没风险的事情。
    毕竟,人人都知道,二奶奶不待见这个庶子。
    虽然这几天陆锦惜雷厉风行,众多办事的都跟着收敛了几分。
    可赖昌发现,递上去账目的一些小手脚,她好像并未发觉,更谈不上追究,胆子便大了一些。
    又加上正好是给大公子这里添置东西的差事,他琢磨着这一位二奶奶手段再变,对这个庶子的厌恶,怎么也不会变,
    料他即便做得过分一些,多克扣一些,二奶奶也该跟以前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可谁能想到,
    今天竟被叫过来,拿账册呼了一脸!
    赖昌的手也在发抖。
    他吞了吞口水,想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毕竟是伺候过大将军的,即便是犯了错,二奶奶对大将军一往情深,念在昔日的情面上,应该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越是这样想,也不知怎么就越慌。
    那短短的五根手指伸出去,翻了三次,才把账册给翻开来——
    白纸黑字,一笔一划。
    赖昌哪里还认不出来?
    这就是他前几日才交上去的账册,前面三页记的,都是给大公子这个院落里采买的开支。
    喉咙里一下有些发痒,声音都哑了几分。
    赖昌勉强地念着:“正月十七,自账房支银十六两八钱,为大公子添置物件总计三十四。其中邢窑白瓷茶具两套,银二两二钱……”
    说到这里,嗓子眼里就跟卡了东西似的,声音一下就哑了。
    陆锦惜笑起来,抬了细长的手指,向几上一指:“真是我眼拙,看着大公子这里,十来日也就添了这么几件东西。还请赖管事帮忙看看,你说的邢窑白瓷,是桌上这东西吗?”
    几上放着的,是一只盖碗,一只小盖钟。
    两个都是青的。
    比赖昌的面色还青。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扫看过一眼,如今再看,只觉得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回二奶奶,这是普通的青、青瓷……”
    “青瓷?”
    陆锦惜将那小盖钟拿在了手里,声线细细软软的,听上去没有半点胁迫味道。
    “看来不是我眼拙,是赖管事记错账了啊。不过也无妨,就请赖管事你重新给算算,你买的这青瓷是什么价。可仔细着点,别又算错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已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赖昌顿时面若死灰。
    若换了往常,他少不得要找个人来帮自己背黑锅。毕竟二奶奶心肠仁善,到时候也不会怎么样,做场戏就能敷衍过去。
    可如今……
    他怀疑,自己就是找来一百头替罪羊,也于事无补!
    怎么算都是栽定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还不如痛快交代了,回头再求情,兴许还能落个好……
    “二奶奶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贪念……”
    这关键时刻,赖昌竟然咬了咬牙关,眼神一狠,俯身给陆锦惜叩了个响头,认了错开始悔过。
    谁料想,陆锦惜压根儿不耐烦听这个。
    她不为所动,甚至直接打断了他:“我让你重算这账,听不懂吗?”
    “……”
    赖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没料到。
    他暗暗看了陆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都已经认错了,按理说陆锦惜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怎么还要叫赖昌算账?
    陆锦惜却似没看见他们的疑惑。
    手中转着那茶盏,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放平了声音:“赖管事,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再算错了。”
    这话里,藏着警告。
    赖昌听了,心惊肉跳,隐隐觉得有几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问题在哪里。
    那一刻,他麻着胆子,战战兢兢开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面上按窑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猪油蒙了心,以次充好。两套茶具两壶两海十六盏四个小盖钟,只值银九钱……”
    这都是他当时差人采买时候,算了个一清二楚的。
    单单这两套茶具,就能攫下一两三钱银!
    因陆锦惜有言在先,赖昌原还想撒谎抬个价儿,可都没敢说。他以为这一次应该妥帖了,没想到……
    陆锦惜注视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轻飘飘的:“你算错了。”
    “不可能——”
    赖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驳。
    “啪!”
    一盏青瓷小盖钟一下砸到了他面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动静,可比之前摔账本要大得多。
    赖昌差点吓没了魂儿,香芝更是低低惊叫了一声,退了好几步。
    唯有薛廷之,身体紧绷,还坐在椅子上,抬眸看着陆锦惜。
    陆锦惜却还是那漫不经心模样,好像刚才摔了小盖钟的人不是她:“我说你算错了,你便是算错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先前搁在几上的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拿了,在手里把玩。
    赖昌一看,心里顿时“咯噔”的一下。
    陆锦惜一双秋水似的眼眸看着他,眸光里竟然染上了几分玩味,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青玉笔山,被她手指勾着,转了一圈。
    她声音里藏着一点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透。
    “赖管事你再算算。”
    “别着急。”
    “这回你要再错了,这东西往哪里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赖昌听了,再一看她手里笔山,简直吓得头皮一炸!
    这架势……
    他要再敢算错一次,铁定朝自己脑门儿上招呼啊!
    可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算错了!
    总不能他没克扣的也算进去吧?
    赖昌颤着手,扯了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使劲儿地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没留神间,目光朝下一落……
    满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后,白得浑浊的瓷胎断面就露了出来,深青色的釉质上偶有几个覆盖着的小黑点。
    这……
    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那真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赖昌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个龟孙子养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简直坑到老子身上来了!”
    他的确是负责采买,也的确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钱银子的物件儿买成个几文的糊弄人啊!
    东西买回来,他是看着的。
    可去送东西的,都是那些个小厮啊!
    一开始赖昌是隔得远,根本没看见陆锦惜手里那青瓷茶盏,是什么情况。如今在他面前摔碎了,他才看了个明白。
    这就是个撑死了十文钱的物件儿!
    难怪二奶奶说他“算错账”。
    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笔,都还差着一截儿银子呢!
    摆明了是送东西的那几个王八蛋,连充好的“次品”都给顺了,换上了“更次”的!
    府里这种一层层剥下来的事情不少见。
    赖昌也不是傻子,见得多了。
    刚才他是没想到这一层去,现在看这“次”得离谱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
    赖昌满心都是愤怒,抬起头来,就想要跟陆锦惜陈情,可待对上陆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时就打了个激灵!
    坏了……
    刚才他口不择言了!
    就像是被人浇了盆凉水一样,赖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下来:“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刚才……”
    陆锦惜挑眉,口气冷淡:“知道哪里算错了?”
    “知、知道了。”
    赖昌嘴里发苦,一开始那还想糊弄陆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这青瓷小盖钟,顶多十文钱一只。都是小的办事糊涂……”
    哼。
    还不算是特别废物。
    陆锦惜随手就把笔山扔回了几上,“哐当”地一声:“我还当要把这边角料破笔山扔你头上,你才能明白过来呢。 ”
    真是要扔他头上的!
    赖昌吓得一抖,都不敢说话了。
    陆锦惜只一声冷笑:“真当你平日做过的手脚,我都看不出来吗?只是但凡拨下去的银钱,都是预留了多的,防备着不够。只要你会采买,让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只当没看见。”
    一股凉气,直接窜了上来。
    赖昌已经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极了。
    他原以为……
    她该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这一番话,竟隐隐与当年薛况教过他的,不谋而合!
    他克制地收敛着自己的目光。
    可陆锦惜依旧发现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毫不避讳,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都是这个道理。
    历朝历代,也都没有绝对的“廉政”。所以陆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规矩——
    “一句话。”
    “我默许的,你才能贪;”
    “我不许的,即便一个铜板,你吃进去,也得原样给我吐出来!”
    口气里,已带了几分森然。
    陆锦惜重新看向了赖昌:“以次充好,是你猪油蒙心;但叫下面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换柱把戏,还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就是你废物瞎了眼!”
    赖昌这会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骂个狗血淋头,骂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绝不还口!
    他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陆锦惜上辈子已经看过了太多,甚至能默写下每一个变化的流程……
    毕竟处理过太多了。
    甚至,有些视觉疲劳。
    这一刻,陆锦惜其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烦。
    乏味。
    厌倦。
    有的人喜欢一成不变,有的人却喜欢新鲜感。
    陆锦惜很不幸,是后者。
    上辈子她有事业撑着,所以可以强忍不耐,完美地把这种流程重复贯彻过上百遍,可如今……
    她竟只想对赖昌说:你爱贪多少贪多少。
    这感觉,突如其来,美妙得很。
    陆锦惜看着赖昌,竟诡异地觉得他顺眼起来,一时没忍住,心里一乐。
    当然,她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是开口时,已挂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里艳阳天:“赖管事到底伺候过大将军,没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免了你的罚,其他人你该处理的都处理掉。若晚间还没妥当,那只好请你,把铺盖卷好,趁早滚了。”
    ……
    这一刻,赖昌脑子里,一片的恍惚。
    他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只知道,脚步停下,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门外。
    回头一看,门口两个年轻的小厮,正用怪异而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院内那屋里,隐约有笑声传来。
    是陆锦惜。
    她还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着深檀色的引枕,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刚才看着,是很吓人么?”
    赖昌刚才竟语无伦次,同手同脚走出去,让她想起来都能乐半天!
    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
    听见陆锦惜这话,他便知道是问他的。
    可是……
    吓人?
    他的目光,从她弯月似的眉眼上掠过,也从她荡漾着笑意的唇角掠过,心底得出的结论,却与“吓人”完全相反。
    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与他的母后匹敌。
    甚至……
    连心思也不差。
    都是克扣贪墨了东西,赖昌免于受罚,还能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下人,看似很幸运;可实际上……
    被惩罚的和没有受惩罚的其他下人,都会对赖昌不满。
    同罪不同罚,最容易引起不平。
    受罚的也许以为自己当了不受罚者的替罪羊,也许以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们的怨恨,不会落到高位者身上,只会落到距离他们近的、且同样该受罚的人身上。
    薛廷之的记性,其实不差。
    他还隐约记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后,也是这么轻轻地饶过了新封的卫昭仪,她的堂妹。
    那时,卫昭仪感恩戴德。她也许以为,皇后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饶她。
    可仅仅一个月后,她就进了冷宫。
    是身边的宫人,揭举她行巫蛊,意图咒害德皇贵妃。
    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宫里,这一位昔日的宠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谁的手里……
    不过,兴许想不明白,会开心一些。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又静止下来。
    薛廷之的目光,很克制,小心而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锋锐,掩住了自己心里的利刃——
    因为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后的。
    论心机……
    一点不比他出身卫氏的母后逊色。
    若杀鸡儆的是他这只“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掌控……
    也许他得换个想法了。
    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没有与陆锦惜对视。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说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话中的恭敬不变:
    “您素日仁善,并未在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骤然发难,赖管事被您吓着,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想必忧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无措、心神恍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