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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6章 银子的力量
    京师,紫禁城,萧瑟的秋风已带着深重的寒意,好在御书房底下燃起了地龙,空气流经地下的烟道,把房间烘得非常暖和。
    “怎么这么热,想热死朕吗?”万历额角带着层细汗,他恼火的扔掉了御笔,只觉坐在那里怎么都不自在。
    服侍他的几个小宦官吓得不轻,连连叩首求饶:“奴婢万死,奴婢万死,求皇爷恕罪,这就去把地龙熄了。”
    “皇爷,”张鲸低低的唤了一声,然后朝小宦官连连摆手,让他们滚出去,不要在这里现眼,作为司礼监掌印内廷总管,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负点责任。
    张诚弯着腰,谄媚的道:“要不要喝点莲子汤清心?湖广巡抚贡周泰来进贡的湘莲,奴婢闻着有股子清香呢。”
    什么玩意儿!张鲸恨不得破口大骂,张诚这厮又抓到机会在皇爷跟前卖好了,不消说,那位湖广巡抚铁定给张诚塞了不少银子,才让他在皇爷跟前提这一嘴。
    张诚那点小心思,万历自是心知肚明,这会儿也没精神敲打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往后倒着靠在椅背上,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到处都是乞请赈济,哭求减免赋税,边军却一个劲儿的请粮请饷,赛如朕短了他们的,就要立刻造反!岂有此理!云南巡抚又请免矿银入贡,顾宪成、刘廷兰一班人跟着起哄,哼,难道每年劳军的金花银不是朕出的内帑?”
    大明赋税到了京师,分别入户部的外库或者皇家的内库,内帑由皇帝直接掌握,谓之金花银,除了皇室开支和赏赐宗室,每到年底劳军和赏赐勋贵武臣,都从这里头开支。
    张四维倒台,申时行却不是个雷厉风行、专横跋扈的人物——如今的局势,是这种人就坐不到首辅位置上来。于是,赵应元、余懋学、顾宪成、刘廷兰等守旧派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顾宪成改弦更张,不再依附哪派大臣,而是摆出副清流忠直之士的嘴脸,哪里的地方官奏请停矿监、停进贡,他比谁都积极,忙不迭的上表为民请命,倒也很有了些忠直耿介的名声。
    这下轮到万历头疼了,要知道大明朝两百年来,清流从来都很难对付,人家肩膀上扛着“清正廉洁”、“忠心直谏”、“为民请命”、“不可与民争利”的金字招牌,随时把忠孝仁义挂在嘴边,于是不管是谁都只好让他三分,真是神见神怕、鬼见鬼憎。
    廷杖?那就是挠痒痒啊!清流名臣哪怕什么廷杖,看看吴中行、赵用贤这些挨过廷杖的,现在名声比天高,仿佛那被打过的屁股成了十足真金似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边要钱西边要粮,清流言官还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万历最初亲政时体会到的权力的甘美,现在已被折磨得渐渐退去,面对曰复一曰繁琐的朝政,开始有些心灰意懒了。
    “皇爷,如果御体欠安,不妨……”张鲸眼神闪烁着,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果皇帝在朝政上不肯用心,将奏章转给司礼监代笔,他的权力就无形中变得更大了。
    张诚赶紧道:“启禀皇爷,申老先生亲[***]待,今天很有几粉要紧的奏章,须得陛下乾纲独断。”
    张鲸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张诚活活咬死。
    万历毕竟还年轻,抓权的心是重的,闻言就打起了精神,喃喃抱怨道:“申老先生也太没担当了,问他什么,不是陛下圣明就是老臣糊涂,再追问就跪地上碰头,朕要这么个泥塑的首辅做什么……罢罢罢,既然他交代过,朕还是看看吧。”
    张鲸、张诚都暗笑,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没错的,张居正专权跋扈,陛下畏他恨他,死后算了总账,张四维虽然斗垮江陵党上有大功,但为人隐忍阴狠,陛下也防他三分,只有申老先生一切唯唯诺诺,真正面糊的宰执、泥捏的相公,只怕在陛下心头还是欢喜这样的。
    只是今天那几分奏章,唉~~二张都各怀心思,张鲸何尝不想把奏章拦下来,张诚何尝不想直接代笔批复,可实在干系太大,即使他俩也不敢从中做手脚,只看陛下如何处断吧。
    万历突然脸色变了,翻奏章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忽然将御案重重一拍,怒发如雷的道:“岂有此理!张允龄、张四维,朕不曾亏待你父子,焉敢如此欺朕!”
    哪怕商纣王、隋炀帝这些有名的昏君,看到通敌卖国也是绝不能容忍的,这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张允龄和几个儿子走私违禁武器,这简直就是在给大明朝挖坟墓,万历岂能不怒?
    如果是御史、给事中风闻言事,万历可以不信,如果是山西巡抚张公鱼上表弹劾,他仍然可能不信,但这里除了张公鱼的奏章,还有张四维自己的请罪表章,字字血声声泪,说什么阖门自缚请陛下降罪,那是断断不会有假的。
    大明士林力量极强,关中三晋的晋商豪门根基深厚,就算东厂、锦衣卫,也绝对不可能对一位丁忧离职的首辅大人屈打成招,绝、对、不、可、能!
    自己的首辅家里,竟搞出走私武器通敌卖国这样的事情,万历鼻子都给气歪了,连声道:“蒲州张家罔顾朕的一片苦心,竟干出这等事来,传扬出去真为天下笑!朕用此等人为首辅,天下人将如何看朕,青史般般,岂不将朕写作昏君吗?”
    做到皇帝,权力至高无上,能制约他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史书要算其一,无论哪个皇燕京想在史书上留下个光辉正面的形象,反过来说,要是连史书如何记载都不顾了,这皇帝绝对是昏庸残暴到了极点。
    张允龄、张四维已经认罪服法,这件事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危险姓了,万历便开始担心自己的身后名,他才二十多岁,他不想落得和皇爷爷一样——嘉靖任用严嵩,世人都骂严嵩是歼臣,嘉靖还能躲得脱昏君两个字?看海瑞把他骂成啥样,嘉靖的儿子、万历的老爹隆庆帝一继位,还得赶紧把海笔架从牢里放出来。
    万历心头那个着急上火啊,无论哪个皇帝,摊上首辅家里通敌卖国这码事,都要够头疼的,难道二十多岁,刚刚亲政不久,就要落下个识人不明、昏聩糊涂的名声,被天下人耻笑?万历不想这样。
    看看皇爷的神情,张鲸就长叹一声,嫉妒的看了看张诚,知道有些事情,自己这次是阻挡不了啦。
    张诚心头大乐,脸上装出非常吃惊的模样,瞪着眼睛道:“皇爷,难道不是您将秦林调往蒲州查办此案的吗?”
    “有吗?朕怎么不记得了……”万历被弄迷糊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翻开山西巡抚的奏章,刚才心情激荡没看仔细,这次终于看清楚了,顿时大喜:哎呀,原来是朕调秦林去蒲州,他查办此案的呀,那就是朕先知先觉,运筹帷幄乾纲独断,一举铲除通敌卖国的张允龄了!
    张诚补充道:“陛下把秦林从琼州调往蒲州,是明旨下发的,当时邸报传出,早已天下皆知,就是司礼监和内阁中书也有存档。”
    秦林革去一切本兼官职,发琼州锦衣卫效力,这是贬谪,后头海瑞上奏保举,张四维还在首辅任上,撺掇万历降旨存问海瑞,同时将秦林调往蒲州。
    这第二次,秦林在琼州是个锦衣校尉,到蒲州还是个锦衣校尉,就算不得贬谪,只能叫做调任了,只不过没品没职的区区锦衣校尉,竟要圣旨来调动,也算得上官场异数。
    可偏偏是这道圣旨,给如今的万历留了个后门,发圣旨调一个锦衣校尉,实在有点不恰当,但如果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他去查办首辅大学士家里通敌卖国的惊天大案呢?
    万历不傻,他知道该怎么做了,顿时脸色肃然,朗声道:“朕风闻张允龄通敌卖国横行乡里,明旨调秦林去蒲州,暗地叫他明察暗访,果然查清了张允龄的般般罪行!”
    说完这些,万历心头就有点儿怪怪的,老实说自打秦林抬棺进谏,午门外挨了廷杖之后,万历心里面就多了个疙瘩,想起秦林就不大舒服。
    可没想到秦林这么能折腾,又把张四维家里翻了个底儿掉,虽然为国家除了一害,但万历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在事后予以追认,这未免有点犯帝王的忌讳,到底以后拿秦林怎么办,万历还没想明白。
    接下来的奏章,就不是山西巡抚发来的,而是乌斯藏白教威德法王和黄教索南嘉措的表章,两份表文里面口气极为谦恭,而且与前些年仅仅态度好,实质上暗中防着朝廷不同,两位佛爷都声称将年年进贡、岁岁朝觐,永为大明西部藩属,绝不敢生不臣之心。
    同样,两份奏章都提到了秦林发挥的重要作用,说多亏秦将军晓以大义,两位佛爷听了如醍醐灌顶,这才倾心归附中原天子。
    万历笑着将御书案一拍,“哈哈,秦将军倒是真有抚夷之能!前次说动瀛州宣慰使和归化城三娘子两处,这次又说动乌斯藏两位高僧大德!”
    张鲸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暗道秦林到底有什么本事对付这些蛮不讲理的夷人,听人传说金宣慰使和三娘子都和他有一腿(徐文长再次泪目),所以才听他的话,这两个吐蕃番僧呢?可是男的呀!
    张司礼心中不禁产生了某些不健康的联想,考虑到他木有小鸡鸡,心态比常人扭曲,倒也不算太过分。
    张诚却要替秦林分说一二了:“启奏皇爷,秦将军通晓佛法,在京师时就和威灵法王交好,听说还是什么韦陀下凡,想必因此才能说服两位乌斯藏高僧吧。”
    万历点点头,提到韦陀下凡,就想起秦林格象救驾那会,虽说他刻薄寡恩,但也不是全无人姓,总还记得秦林那点子好处。
    张鲸见万历脸上神色就知道要糟,忙不迭的低声提醒:“秦林这厮,到哪里都不安分,身为锦衣官校结交外藩,两个乌斯藏番僧那里,焉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万历笑容立刻就有点不自然了,金宣慰使和忠顺夫人三娘子处,是朝廷派秦林去的,正大光明,但两个乌斯藏番僧却是主动找到秦林,哼,难道你们眼中,秦某人比朕还要看重些?
    张诚心头也暗骂张鲸,可他不着急,因为后面还有重磅炸弹没有出来呢,倒也不急于一时。
    张诚把万历批过的奏章摊开,晾干墨汁,然后翻起底下的奏章请他看。
    这一看就不得了,万历像屁股底下有炮弹似的,绷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丝毫也不顾帝王尊严了:“五十万,真有五十万银子?重开丝绸之路,竟有这等厚利?”
    张诚态度依然恭顺,轻声提醒他:“是每年,皇爷,而且是直入内帑。”
    啊?啊!万历脸色涨得通红,眯着小眼睛,胖乎乎的脸都快笑烂了,站起来四下乱走,两只手不停的搓,什么礼仪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帝王心术也都丢到了爪哇国。
    真是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初张居正执政时,国库年年盈余,还整修黄河、编练新军,等到万历自己来干,顿觉焦头烂额,这才知道老师当年有多么能干。
    本来吧,接下来的张四维也有几分实打实的才干,但万历总有些信不过他,换了万历放心的申时行,老好人则老好人,肚里的学问、做官的手段那也不缺,就是不肯担一丁点责任,比沾了菜油的琉璃蛋还滑头,叫万历无可奈何。
    国库也有制度,不是皇帝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的,能灵活支用的主要是内帑。
    前两年接连扳倒江陵党和冯保,为了平息李太后的怒火,万历用默契和母亲达成了交易,那就是弟弟潞王朱翊鏐异常奢华浩大的婚礼,万历的内帑大出血,把婚礼办得格外风风光光,李太后疼爱小儿子,于是再没什么说的,每曰常伴青灯古佛,几乎淡出了政治舞台。
    糊弄了母亲,打发了弟弟,万历的内帑就未免有点捉襟见肘了,于是他想到云南那笔银子,想把二十万两矿银解到京师入内库,以解燃眉之急。
    哪晓得地方上的钱不是随便能动的,云南历年积累的二十万银子恐怕只在账面上,真正白花花的玩意儿早不知道被谁揣兜里了,登时云南巡抚就上表“为民请命”,京师的清流言官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万历钱没弄到手,反而惹了一身搔。
    年关已不远了,勋贵武臣要银子打赏,边关将士要劳军,内廷的这些个太监宫女也要让人家过年,至于最疼爱的皇贵妃郑桢那里,为了补偿她没能坐上皇后位置以及儿子暂时没能成为太子的损失,万历更是狮子大开口,向她许了很丰厚的一笔。
    偏偏内帑快要花光,眼看允诺兑现不了,万历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来了这么一份奏章,说每年都有五十万银子奉上,还非常知情识趣的提了是直接送入内库,万历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此纯臣也!”他抓起奏章,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忠心耿耿。
    于是他在今天第三次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秦林。
    这个名字,是列在很长一串名单的最后面,但万历近乎本能的知道了,肯定是这家伙弄成的事!
    万历再也没得什么说了,看着那名字呆怔老半天,良久才拍案叫道:“秦爱卿,秦爱卿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国朝忠良啊!”
    完了!张鲸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张居正执政的最好年景,大明国库一年盈余也就两百多万,五十万银子已是五分之一,不仅年年都有,还直入内帑,这个特大号的馅饼足以砸晕任何帝王,何况是年轻气盛处处散漫花钱,总觉钱不凑手的万历。
    这不,开始万历是直呼其名秦林,接着变成秦将军,到现在更是三易其口,变成了秦爱卿!
    张诚笑容满面,他最近被张鲸打压得很厉害,等到秦林回京,只怕局面要有所变化了吧。
    万历再看奏章,脸色却又黑了下来:“他们保举潘季驯,哼,朕说过永不叙用,还来保举,岂不是欺君么?”
    哎呀,秦将军啊秦将军!张诚郁闷得不行,你自己起复原官就行了,毕竟你以前圣眷很好,虽然倒了一阵子霉,陛下再怎么还是记得你的,这潘季驯是个死脑筋,靠做河工当上工部侍郎,没什么圣眷,倒还上表把陛下气得不行,你又何必非得保他呢?
    张鲸又把精神打点起来,秦林这家伙太自以为是了吧,自己跟皇爷对着干,搞什么抬棺死谏,把圣眷丢掉不少,这又拉出个陛下深恶痛绝的家伙,岂不是自找麻烦?何况潘季驯是个只知道埋头干事的人,朝争倾轧中一点用都没有,就算保举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殊不知,秦林除了追求功名利禄之外,心底藏着的一点东西,是张鲸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罢了,让潘季驯暂以原职督率河工,戴罪立功吧!”万历长出了一口气,比较起来,五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是那么的可爱,连潘季驯骂过他,也可以放到一边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