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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第42节
    呵。
    担忧。
    原来你也晓得担忧我么?
    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一整晚都不看我了呢。
    她心里好委屈,简直称得上是愁肠百结,可与此同时又终于有些安心了,他牵挂的目光让她感到自己仍然拥有他的钟情,而这便是她想法子让一切尘埃落定的资本。
    她想定了,于是又开始演戏,骄矜的猫咪天然就有俘获人心的本事,何况她把所有的小心思都拿来对付他了——譬如眼下吧,她本来可以自己应付那个陆上将家的公子的,就凭她的坏脾气、瞪一眼骂一句都不是难事,倘若当真动了气泰半还要狠狠去踩人家的脚;可现在她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一个被恶霸欺负了的弱女子,一点反抗的本事都没有。
    她演得好卖力,一支舞跳完时眼眶都有些红了,那男人果然上了当,乐池里的音乐还未收尾便拨开人群来到了她身边,她背着身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混在那么嘈杂的一片欢声笑语里竟还是被她分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那么沉定又凛冽,一下子就能让她着迷。
    唉。
    ——她是不是没救了?
    “……白小姐。”
    她终于等到他从身后叫她了,心里好快活,可偏偏要装作刚刚才发现他,还刻意缓了缓才回过头,微红的眼眶和波光粼粼的眼神足以惹得任何一个看到她的人心软。
    他大概也不能例外,神情明显是僵住了,片刻后看向那位陆公子的眼神便冷沉了下去,高大的军官总能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那位公子都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竟值得眼前这位美丽的小姐红了眼眶、还引得她其他的追求者上前打抱不平了。
    他十分慌乱,唯恐在如此正式的宴会上惹出什么乱子,于是连忙松开了环住舞伴腰的手,那想邀请她继续跳下一支舞的心思也一并歇了,只看着白小姐不无尴尬地说:“既然小姐遇到了友人,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转过身匆匆离开,看背影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这坏事的始作俑者原本想忍住不笑、可一见这光景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是这名利场里最醴艳的一朵花,一点笑意都足以令人心荡神驰,而她却把自己的美好一股脑儿都赠给了他一个人,不仅给他笑容、还给他以温柔的眼波,丝丝寸寸都是缠绵和欢喜,明亮得让人莫可奈何。
    “你来了?”
    她轻轻地问,却并不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这只是一句自得的炫耀,仿佛在对他宣告自己的胜利;没一会儿她就抓住了他的袖口,拉着他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窜出去了,只为了躲避父亲和大哥的视线、再不想被别人捉去跳舞。
    可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再努力也只能躲到宫殿的大立柱后,身边时刻都有来来往往的人会打扰他们交谈,亦让她无法尽兴地向他索取安慰和宠爱。
    不如……
    “我们去跳舞吧?”她仰着脸看向了他,怀着隐秘的、想要靠近他的渴望,“我们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浅,隐约还带着淡淡的气声,世上最撩拨的诱哄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能一口气把人勾下十八层地狱。
    他呢?正低着头看她,眼神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游离,飘飘忽忽的不生根,从始至终都没真正落在她身上,她只听到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说:“这不合适……”
    唉,又来了。
    该死的不合适。
    她是烦透了他的规矩和闪躲,可偏偏又被这样的严肃和谨笃迷得七荤八素,有一瞬间她几乎要崩不住、想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扑进他怀里去,轻轻揪住他军装的前襟,逼迫他对她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哪里不合适?”她不甘心地欺身向前走了一步,“只是跳支舞而已,我跟陌生人都能跳,怎么就不能跟你跳?”
    她进他便退,彼此的距离连一毫一厘都没有缩近,他的眼睛甚至不肯再看她,低垂的眼睫透露出某种隐晦的抗拒。
    “白小姐……”
    他只有叹息了,不像她、有那么那么多的话要讲出来,各式各样的细节她都已经在这分别的一年中排演过许多次,甚至就在今夜驱车前往新华宫的路上她都在思考见到他后该说什么,他怎么能不给她一次说出口的机会?
    那未免太坏心了。
    她不认命的、还要再逼他,玫瑰色的裙摆微微摇曳、已经又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时却有人插到了他们中间,是一个被她哥哥打发过来找她的侍应,说父亲在找她、让她快些过去。
    这可真恼人,一下子便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捅破了,像是一场电影放到最精彩处时胶片却断了,充满着未完待续的悬念,折磨得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又闷又痒。
    她恼得要发脾气,可又不知该冲着谁,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让面前的这个男人来迁就她——她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强势又那么柔美,极致的矛盾赋予她极致的魅力,注定没有任何人能免于在她的眼波中溺毙。
    “我要去见父亲,现在得走了,”她蹙着眉,忧愁又甜蜜,“今夜宴会散后你记得等我,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她真是太过骄纵,说完自己的话后便毫不迟疑地走了,甚至根本不打算听一听男人的答复;可谁又能怪她呢?猫咪的温存和耐心是再厚重不过的赏赐,她把人的心都勾走了,不由着她又能怎么办?
    可那位前来找人的侍应却懂得看眼色的,总觉得白家小姐心仪的这位军官今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冷沉沉的眉眼分明透着凛冽和无情,说不准……还要惹她伤心呢。
    这些疑虑可都没被白小姐放在眼里,老实说那一夜她的思想和情绪都是虚浮的,事后回想起来也能察觉出许多不妥——人的一生总要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牵住,唯独这样才能勉强保住些许稳妥,一旦太快活太轻盈以至于感觉不到那条线的存在、就意味着某些令人尴尬乃至于伤痛的坏事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而那一夜的痛苦……便是从她自新华宫门走出、于长阶之下远远看到他的那一刻开始的。
    第69章 邀舞   “我就是要跟你跳舞。”……
    她其实是好不容易才得到单独出来见他的机会的, 配合着父亲和大哥应付了不知道多少奇奇怪怪的达官显贵,像只没脾气的漂亮鸟雀一样被人打量来打量去,最终才哄得父亲满了意、允许她跟他在宴会散后单独说上一个小时的话。
    那时她已很累了, 跳舞跳得骨头都快散了架, 可一想到要见他便又有了力气, 这一晚的委屈似乎也不算白受。
    她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在寒冷的夜风中紧紧裹着自己的大衣,玫瑰色的裙摆露在外面, 随着她的步伐烂漫地摆动;从宫殿中走出来的人们都在看她,他也终于发现她来了,迷人的眼睛穿过黑夜与人群注视着她,满足着一个女人内心所有的骄矜和虚荣。
    瞧啊, 他爱我。
    他一直在看着我。
    她满足了、得意了,尾巴再次高高地翘了起来,从去年三月至今一直蒙在她心上的阴霾忽而全散去了, 每向那人靠近一步她的快乐就会更多一点, 一步一步累积着,等走到他面前时她美丽的眼底已经充满笑意了。
    “我们走吧?”她笑盈盈地对他提出了邀约, “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说完她依然没问他的意见, 只顾自扭着头四下里去看,见附近有许多同样从宫里出来的贵人在或明或暗地打量他们,这让她很不快,想了想又径直拉住他的袖口朝宫门外走去, 边走边说:“这里太闹了……我们走远些说。”
    她说的“远”是真的有些远,从宫门出来后叫了一辆黄包车,一口气到了什刹海,那里依水建了一座公园, 倒确然是难得的清静去处。
    深夜时分园中静谧,只有北京冬春之际寒冷的夜风与他们为伴,美丽且登对的男女安安静静地在树影掩映的小路上走着,清白的月色使这个动荡的世界显出了片刻虚假的安宁。
    “我收到你的信了……”
    先说话的人是她,也许是有感于时间的迫切,她终是没能忍到在他之后开口。
    这是一个不太有利的开局,可她已经不太在意了,毕竟他们之间已不是刚认识不久的关系,倘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厮守一生,那么输输赢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中间出了些意外,信五月才到我手上,”她难得搁下了计较,仔细向他说明着,“我不是有意不复信,只是时机不太巧。”
    她是难得会给人解释的,平素哪会管别人怎么想?想不回不回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欠奉,如今却放下身段跟他解释起来,只怕他误会了她的意思、让他们之间平添波折。
    她本以为他会感动于她的让步,没想到对方的回复却很寡淡,只说:“我知道。”
    他知道?
    “那么你是收到我给你的信了?”她挑了挑眉,“去年十月的那一封。”
    他没有立刻回答,默了一阵才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的眉头皱起来了,语速也加快了些,“我很担心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自己安静了下去,一阵寒风吹来,让她不得不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我给静慈去了信打听你的消息,她说你受了伤在医院养病,”她抬头看向了他,月光映照出了她眼底的忧虑,“你伤得重么?现在都好了么?”
    其实没有好。
    他右侧的胸口受了枪伤,伤口因处理不当而感染,去年10月时曾命悬一线,只差一点就会死在医院;即便是现在也没能完全康复,毕竟那一枪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伤口至今还未痊愈,已经伤了他的元气。
    可他却说:“不重,都已经好了。”
    他说得笃定,严肃的样子总能轻易取信于人,她也一贯不怀疑他的,可那时心中却仍存着几分疑虑——他毕竟瘦得太厉害了,方才在宴会上因为太过匆忙看得还没那么真切,现在近看就越发能察觉到他的变化,甚至他手的骨节都更加分明了,映着朦胧的月光、她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
    ……你是真的没事了么?
    还是说在骗我?
    她拿不准,也难以追问,因为知道他不会说实话——这男人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有事?天塌下来也会说“没事”的,骗得身边的人都以为岁月静好。
    她叹了口气,决定问得再细一些:“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次是去哪里公干了,在三月的信里你也没提——是遇到了什么很难办的事么?又是怎么受的伤?”
    他沉吟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耐心等了好一阵才听到他答复。
    “山东,”他的声音很低沉,“军务涉密不可多谈,请小姐见谅。”
    啊。
    ……又是山东。
    她也不知道他跟那个地方的缘分怎么就那么深,一回两回三回,总是要千里迢迢地到那里去,偏偏每次都要遇上些很不妙的风雨,这次甚至还受了伤。
    军务涉密不可多谈?好吧,那她就不问了,反正她原本也不是一定要知晓其中的明细,更无意让他感到为难——可他对她的称呼是怎么回事?“小姐”?为何一定要这么生疏呢?
    她心里一涩,莫名感到些许不安,可那时她没有深想,反而笑自己太过敏感荒唐,又不禁感慨一年的分别的确是太久,以至于他们此前的暧昧浓情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兴许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养得回来。
    她是愁肠百转,要搁在平日必然要沉默上好一阵子,得等心里曲曲折折的小波澜尽平复下去了才能再开口;可今夜她没有这样的余裕,父亲只给了她一个小时,现在兴许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她得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至少要让他明白她的愿望、她的心意。
    可她该怎么开口呢?
    月色是很好的,树影也是很好的,唯独他们之间生涩的气氛令人感到些许局促,一年前在狭窄的弄堂里轻轻握住她手腕的男人忽而显得有些渺远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明明近在眼前,可又让人觉得不够真切。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沉默中与他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寒冷的夜风吹凉了她的手,如今她只有心是热的了。
    正徊徨,远处却隐隐传来一阵乐声,似乎是件西洋乐器发出的,声音饱满又悠扬;她起了兴致,便拉着他一同去找那音乐的来处,其间绕过了好几条小路,好不容易才在什刹海的水畔看见了一个怀抱手风琴的西洋老人,明月与树影都是他指下灵巧的音符,已经顺着清风与水流缓缓流到远方去了。
    原本凝固的空气忽而在这曼妙的音乐声中变得活泼了起来,至少她已经不复片刻之前的拘谨,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遭际都是天公作美、他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今夜得到一个结果;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好极了,同时又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扭头看着他说:“我们跳舞吧?”
    他一愣,好像没有听明白:“嗯?”
    “我们跳舞吧,”她便又说了一遍,这次眼睛变得更亮了,“我们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
    她早就想跟他跳舞了。
    最早也是在北京,那时她还没跟徐隽旋退婚呢,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再次见到,关系比现在更要疏远上千百倍,她表面上不理他不看他、装作对他很冷漠,其实心里却一直惦记他、余光也一直留给他,甚至她还主动跟他的同学跳了舞,这个举动里又藏了多少微妙的小心思?大概她自己都厘不清吧。
    再来就是今天,她同样想跟他跳舞,从踏进新华宫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想了——其实舞有什么好跳的呢?那么累又那么无趣,唯独只有一点好,便是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彼此靠近。
    唉……她其实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跟他之间有如此多的困难,明明是两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却总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样的窠臼?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于他人的视线之中?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爱人了,如此端正又如此英俊,有顶好的涵养和渊博的学识,绝不逊色于任何托生在权贵之家的名门公子。
    她也心疼他……不想再在他眼中看到隐忍和躲避,虽然她承认自己有时的确会沉迷于他的克制和谨慎,可她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压抑——她不想他那样,只希望他能知道她有多么中意他,从此也活得像她一样自由恣意。
    而此刻的他却不说话,动人的音乐和女人美丽的眼波似乎都无法打动他,他的严肃和冷峻简直像是刀枪不入,直到此刻依然微微皱着眉,说:“这不太合适,我们……”
    可她却已经不想再听了。
    ——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她喜欢他、想跟他跳舞,只要这样便合适了,还需要再迎合什么别的规矩呢?何况这里除了那个弹奏手风琴的陌生人以外也再没有其他的旁观者了,他们又能冒犯谁得罪谁呢?
    她不管了,干脆忽视了他的婉拒,直接越过他的袖口拉住了他的手;男人的掌心仍然温热,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在那一刻给予着她难以言表的愉悦和甜蜜。
    “我不管……”灵巧的猫咪已经跳进了人家的怀里,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我就是要跟你跳舞。”
    每一个字都是缠绵的邀请,是她用心编织的绝妙陷阱。
    他却只低着头凝视她,神情间的谨笃仍与过往别无二致,行止间流露的细节也依然保持着对她的爱护和珍惜。
    可她那时却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