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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节
    这可能是因为修士生命漫长,又了解生命的轮回之理,他们看待死亡便与凡人很不相同。受修士们的影响,生活在修真地域的凡人,其丧葬风俗也大大的简化了。乔升出身于修真之家,父母亲人都去世了,他虽然也难过,却也不需要为他们服丧。
    竹生这几天,便都带着他出门。在夜市上,她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位被竹生在夜市上尾随过的年轻执事,后来在甄选当日又碰面了。竹生与他含笑点头。待乔升被录取,执事还过来向她道贺。两人遂互通了名姓。
    那执事姓伍。
    竹生看到他的时候,依然还是在夜市。他正在街的另一侧与一个人说话。那人斜斜背对着竹生的方向,灯火阑珊中只看到他身材高大,健硕魁梧。
    竹生带着乔升从一家店里出来,就看到了伍执事。乔升去到长天宗,从此便是一个人,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竹生便笑唤了一声:“伍执事。”
    伍执事听到声音,微微探身,见到是她,很是高兴,道:“竹生姑娘。”
    与此同时,与他说话的身材高大健硕之人,也转过头来。灯火下,竹生看到那人相貌硬朗,身姿挺拔。
    竟是故人。
    昔日炼阳峰的亲传弟子徐寿,如今的虚景道君,隔着街上的人流,望着对面的女子,亦是愕然。
    岁月如同街上的行人一般川流而过。
    竹生几十年的女帝生涯,已将心性锻造得坚若磐石。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停留,便牵着乔升走了过去,含笑与伍执事打招呼:“这么巧。”
    伍执事便给她介绍:“这是虚景道君,此次甄选,道君主事。”
    竹生便向这位“虚景道君”见礼,道:“家中小辈,以后承蒙道君教导了。”
    虚景却直勾勾的盯着竹生,问:“竹生姑娘,你……可是姓杨?”
    竹生微微的笑了。
    竹生若是孑然一人,是半点也不想再去沾惹长天宗的。昔日冲祁几乎便要动手杀她,幸得冲禹拦住,给了她求生的机会。他们却决定将她送入凡人界,竹生早就想明白,这是为了让她不能再回到冲昕身边。中间虽然出了种种变故,但到最后,她依然还是去了凡人界。
    只是,想来冲祁、冲禹,甚至她自己,也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还能再次穿过界门,回到这九寰大陆。
    竹生自然不知道,冲祁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犯了错误,伤了无辜。在竹生看来,她的归来若被冲祁知道,实在不能保证那种偏执狂人会不会再来杀她一次。她虽然已经有了可以媲美金丹的实力,终究不是一个还虚真君的对手,更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长天宗。
    至于冲昕。竹生从来也没寄希望于冲昕会在宗门和她之间选择她。
    于冲昕,宗门之恩何其之重,冲祁于他,几乎便如同父亲。冲昕便是再爱她再宠她,也不过就是年轻人初初的美好。真正的成年人都知道,这梦幻般的美好,永远抵不过现实的骨感。
    为一个凡姬与养育他教导他支持他的宗门决裂?她所认识的冲昕,决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青年如圭如璧,竹生想到他时,也会想到炼阳峰上、小乾坤中曾经的温柔与温存。她和他之间未曾直面过无情的现实,最后的记忆,总还停留在那些美好中。
    既然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但竹生却不是一个人。与杨家长女的意外重逢,使得她与乔升产生了牵绊。身为血缘长辈,为了乔升的前程,竹生纵然不想沾惹长天宗,依然还是来了陌城。
    然而竹生也并不惧再逢故人。就如她所想的那样,故人相逢又如何,他……他们,不会认出她来。因为竹生的容貌,与“杨姬”并不相同。
    昔日的杨姬,是冲禹以丹药和符阵结合,催长出来的。那张面孔,堪称是完美的样本。竹生却是在自然的条件下,自由的长大。她的面孔,与“杨姬”很相似,却并不相同。
    比面孔五官更迥异的,是气质。
    炼阳峰的杨姬,愿意不愿意,都要笑得明媚,都要懂得适时的温婉的低头,有时候甚至还需要故示柔弱。
    凡人界归来的竹生,却是曾经征战天下,统治四方的女帝竹君。她习惯了杀伐果决,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做决定,也习惯了面对世人或谄媚、或敬畏的目光。
    任谁看到今日的竹生,都决联想不到“姬”这个称呼。便是虚景,也只觉得这女子与他记忆中的杨姬面貌相像,仿佛……有血脉牵连。
    虚景的目光中因此出现了犹疑和困惑,才会询问竹生是否姓杨。
    竹生微笑道:“我道号竹生。”
    竹生给了虚景一个似是而非的否定答案,其实仔细听,她没有否认。倘若是旁人,完全便能就此糊弄过去。但竹生与虚景太久不见了,她忘记了虚景是怎样一个缜密到滴水不漏的人了。
    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愕然之后,虚景掩在袖中的手,就弹出了一张空的传音符。那张传音符瞬息间穿过人流,飞入了长天宗外务司陌城分处宅院深处的一个房间。
    冲昕两指夹住那道流光,发现是虚景发来的一张空白传音符,立刻便意识到虚景此时有状况。抬眸间,身形便已从房中消失……
    因此,竹生微笑道:“我道号竹生。”话音才落,便看到虚景的目光忽然抬高了一分,越过了她,看向了她的身后。
    而她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声音:“竹生姑娘,烦请……转过身来。”
    虚景眼睛不眨,凝目盯着竹生。竹生的目光不曾慌乱,竹生的笑意不曾减少,她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眼睛只眨了一下,便自然而然的转身回头。
    月光下,灯火中,昔日她的道君一身青衫,静静的立在那里望着她。
    岁月啊,曾经静好,曾经峥嵘。
    许诺啊,脆弱得经不起一次分别。
    她未能等到他归来。
    他归来,已无处寻她。
    纵竹生已心似磐石,被这岁月如风扑面而来,亦不能不感慨。
    当日别后……她争分夺秒,他时光缓慢。
    一个甲子,她已经沧海桑田,又一场人生。
    他却站在她面前,依稀当年……窗外含笑望她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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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生和冲昕四目相交。
    她转头看向伍执事, 伍执事忙介绍道:“这是我们长天宗的冲昕真人, 道君正是真人的弟子。”
    竹生微讶。这倒不是装的, 是没想到冲昕已经结婴。怪不得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她竟没有察觉。冲昕今年不过八十岁上下, 不足百岁就结婴,如此年轻, 当真不负天才之称。
    她便颔首见礼道:“见过真人。”
    道君这称呼,从此不复存在。
    冲昕盯着她,半晌, 问道:“姑娘可是姓杨?”
    竹生道:“我名竹生。”
    冲昕沉默片刻, 又问:“姑娘血亲之中,可有女子姓杨。”
    竹生潭水般的双眸凝在他脸上, 片刻后道:“家母正是姓杨。”
    冲昕神色震动。
    竹生不待他再开口,先问道:“冲昕真人,敢问便是六十年前,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道君吗?”
    冲昕看着竹生,没有说话。虚景道:“正是家师。”
    伍执事左右看看,已经觉出气氛不对, 然而也不好走开, 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一旁。
    “既然如此……”竹生伸出手, 张开, 手心一块乌黑木牌,“家母嘱我,将此物还与真人。”
    冲昕盯着那木牌, 没有说话。
    竹生道:“还有一柄长刀,名绿刃,却是我用惯了的。真人若不介意,我折成灵石还与真人?”
    冲昕却盯着那养魂木牌,道:“她呢?”
    竹生抬眸:“……已经过身了。”
    冲昕抿抿唇,逼问:“何时?何地?因何?”
    竹生道:“大约一年多前,我们才穿过界门,家母年事已高,心愿将了,松了一口气,便过去了。”
    冲昕道:“她有何心愿?”
    竹生道:“她说……当日不曾道别,甚为遗憾。终又回到此处,原以为,可以亲自道别……”
    冲昕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当日他逼问树翁,树翁的嘴巴,却紧闭如蚌。他最终只问出,有两人自凡人界进入界门,其中一个是人修。除此之外,树翁再不肯吐露半分。如今与竹生所言,正是吻合。竹生便是修士,想来另一人……自然是凡人。
    竹生看着他,轻唤:“真人……?”
    冲昕睁开眼睛,问道:“她葬在何处?”
    竹生道:“我将她的骨灰,洒入界门。”
    冲昕的目光,陡然锐利。
    竹生无所畏惧,道:“她在那边,过了完整的一生。有家人,有朋友,有儿女。原就该回归那里。”
    竹生亲眼看到那青年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也看到了他眸子深处闪过的痛楚。
    若还在当年,还在炼阳峰上,还依偎在他的怀中,杨五或许还会有片刻心软。在经历那之后种种疾风暴雨的竹生,没有心软。
    这些疼痛,算什么呢?可有她当年螭火焚身之痛更痛?可有她命悬一线身不由己更痛?可有她倍受凌/辱求死不得更痛?
    “杨五”从最开始就是一个谎言,一个为了生存而塑造出来的虚假的人。
    当日始于谎言,今日终于谎言。
    如金如玉的纯厚青年,也该跨过年轻时的这一道坎,去成为如他的师兄们一般的男人了。
    竹生白皙的手掌向前伸了伸。
    冲昕无声的看着那块他亲手给她系在颈间的乌木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少女乌发如瀑垂在一侧肩头,脖颈洁白如玉,纤细修长。仿佛听到了她声声唤着“道君”,笑如银铃。
    可他短暂的离开了一下,她就香消玉殒了。
    他终于伸出手,自她手心中拿起了那块乌木牌。他的指尖冰凉,触到了竹生的手心。竹生垂眸,又抬眸,看向他。
    冲昕却没有再看她,他攥着那块乌木牌,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热。
    他袍袖一拂,撤去隔音结界,霍然转身,一步步离去。
    竹生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留下一街灯火阑珊。
    她转过头,伍执事无措的看着她,虚景蹙着眉头。从刚才她拿出乌木牌,冲昕便张开了隔音结界,他们两个,并不知道这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竹生道:“道君,我有一兵刃,唤作绿刃。原该归还真人,只是我用惯了,想折成灵石还给真人,可否?”
    虚景叹息一声,道:“绿刃是当年真人赠予令堂之物,姑娘就不要说什么还不还了……”
    竹生含笑道:“那我就生受了。烦请替我谢过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