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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他们此举不管成与不成,王元武都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在河阳镇安稳坐大。
    “东族还在我朝边境肆虐,你爹不会这时候还要和陆侯斗吧?”一直不做声的裴舜钦忽然冷冰冰地插了句话。
    岑寂的目光遽然转向了裴舜钦。
    县令死了,但是往来文书和账簿都落到了卫军手中,他已经着人连夜抄写一份送往京城,岑安有了这个就相当于拿捏住了王元武的七寸。
    而众所皆知王元武是陆渊的人。
    裴舜钦方才听他们言不尽意的话已是听得心中腾起了股烦躁,他此刻不想再忍,便干脆实话实说道:“武将悍勇,岑相要是想通过此事拿捏王元武,小心逼得狗急跳墙。”
    岑寂沉静莫测的眼神仍是不见一丝波动,裴舜钦按捺不住心中气愤,站直了一直斜靠在门边的身体。
    “东族南延齐反,闹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挂下脸来,“如果大齐都没了,你们还争什么?算什么?不如一起投了江殉国吧!”
    他实在无法忍受将每件事都吃干抹净,使之成为攻讦别人的武器或是有益自己的砝码。
    哪怕他知道这其实就是游戏的规则。
    裴舜钦发泄说完,再没办法再在这屋里多呆一刻,当即转身摔门而出。
    “裴舜钦!”
    乔景怕裴舜钦意气之下惹来麻烦,立时起身追上前去,她快步到门前,忽而扶住门沿回过了头。
    “他刚刚说的不错。”她面朝岑寂,语气平静,“国若不国,一切都没了意义。陆侯是为了什么,岑相是为了什么,相信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称,不必其余人多说。”
    士,其实就是兵,不过是拿笔的兵,用谋策的兵。
    士则该辟守疆土,则该为生民筹谋百年,而不是只为一己私心。
    乔用之跟乔景说过,许多人入了朝堂,时间一久就会忘了自己在为谁勾心斗角,在为谁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他也不例外。
    经过裴舜钦那番话,乔景这才意识到刚刚她也忘了。
    她刚才只想到不能放任陆渊势大,要想办法制衡他的力量,却没考虑过这一切对当地的百姓到底意味着什么。
    乔景追出院子,裴舜钦在她前面走得飞快,她不好直接出声喊住他,只得一路小跑赶了上去。
    “慢点!”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前一把拉住了裴舜钦衣袖。
    “气死我了。”裴舜钦将她的手甩开,沉着脸说:“我要下山,在这地方读书没意思。”
    “什么?!”乔景惊呼出声,万没想到裴舜钦气到了这个地步。
    裴舜钦郁郁呼出口气,握起一拳砸到池边的柳树上,反问乔景道:“你还看不透吗?青崖书院根本就不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乔景听得骤然一默。
    她晓得裴舜钦说的是对的。
    岑寂来此是为了寻找自己日后的可用之人,陆可明来此是陆渊在为他仕途铺路,剩下的人亦是为了功名而不是学问。
    更不用说辛九山进京后就毫不迟疑地投入了陆渊麾下,成为了陆渊攻击岑安的一柄利剑。
    裴舜钦轻蔑嗤笑了一声,“我看宣城里教小儿之乎者也的落地秀才,都比这儿干净得多。”
    “落地秀才是求而不得。”乔景手背在身后,低低说着踢了下脚下的石子。
    裴舜钦被乔景这话呛得不轻。
    “你也要和我过不去?”他没好气地戳了下乔景额头。
    乔景脑袋往后稍稍一仰,无奈笑着抓住了裴舜钦的手。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她问,“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裴舜钦自是听过这句话,他明白乔景是在告诉他人活在这世间就是会有千般万般的难受,不可能事事都如自己所愿,但仍是觉得难受。
    他闷声嘟囔道:“是他们不对。”
    “没有那么简单的对与不对,”乔景浅浅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错综复杂,难分对错,就像岑相的新法,你能说他是一无是处,或是完美无缺的吗?不可以。”
    “就像乔相任宰执的十五年间大齐国库充盈了三倍,却让我朝与东族牵了纳岁约,每年冬天都要名为岁赐,实为纳贡的给东族百万贯,你能单纯地说他做的对或不对吗?不可以。”
    “有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以一言以蔽之。”乔景也认了真。
    “你爹是个有风骨的人,也是个清正的好官,所以他能把你教得这么好,能让他治下的几个地方的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他无法在京城生存下去,他的才能只能惠及一方,无法荫泽全部百姓。”
    裴舜钦不屑地扭过了脸,“京城那地方那么脏,不在那儿又怎么了?”
    “不错,京城是脏,但就是那个你瞧不上的地方,日夜不停地向各路,各镇传达着他们决策和指令。”
    “齐朝可以传袭百年而日盛,就是靠的无数个在人心的泥潭里挣扎的人。”
    裴舜钦不愿就此被乔景说服,他反问她道:“那你是觉得不同流合污就没有个太平盛世吗?”
    “你明明知道何为污,何为人心,你与我尚且时有龃龉,更何况关乎万千人命的国家大事?”乔景失望地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裴舜钦到底是和她不同世界的人。
    她已经看惯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的世界不是黑白分明,而裴舜钦却是。
    她迟早要成为在泥潭里挣扎的人。
    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在试图将裴舜钦一起拉入泥潭吗?
    乔景念及此处,忽然一凛。
    “算了,”她一歪头,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书院日后确实难有太平日子,我们及早抽身也好。”
    不错,他要及早抽身,她望他早早抽身,再也不会见到这样肮脏的人心。
    乔景虽然在笑,眼角眉梢却有种藏不住的哀戚,裴舜钦没来由地一慌,不顾光天化日,手抚上了乔景的脸颊。
    “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
    “没怎么……”乔景匆匆回答着,不想裴舜钦多想,赶紧拍下他的手,瞪他一眼轻嗔道:“你又动手动脚,小心被人碰见。”
    裴舜钦放下心来,顺势调侃道:“等我以后把你娶进门,就是动手动脚被人撞见了也不怕什么。”
    “你……!”乔景又羞又气,她轻踹裴舜钦一脚,转身就走。
    裴舜钦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她听着他的笑声,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按时出现的更新~
    朝堂之事参考的是北宋的数次变法,看看就行,不要认真,毕竟我也不是历史系的orz
    ☆、第七十五章
    县令白日被杀一事在太平镇激起了千层浪。当地人心惶惶,流言纷纷,始南路府立即派出了按察前来接手当地事务,并责令提刑司尽快查清其中内情。
    岑寂一行人虽然各有身份,但因为并无实职官衔在身,不能明里插手其中,就只能按着规矩告知所知之事,然后随时等候传召。
    因着岑安和陆渊的关系,上面派来的提刑使不敢怎么盘问众人,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潦草敷衍了一番,就告诉他们可以回青崖书院了。
    大家本来说好只是下山过个元宵,没成想因这意外在镇上耽搁了十来天。山间已然可见隐隐春意,不过几人因为没能将南延的人一网打尽,是以都有些意兴阑珊。
    一路无言回到书院,书院仍像他们离开时一般安静而空旷。
    陆可明呆望着空无一人的山门牌匾,见门庭冷落,不见人来迎接,不由抱怨道:“我们做了这样的大事,阮姑娘怎么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裴乔宋岑四人听得陆可明这傻话,几乎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南延的人可以将细作安插进他们的卫军,可以白日在齐朝的疆土上刺杀朝廷命官并纵火灭迹,而他们一无法将外敌一网打尽,二还得顾及当地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敢将王元武绳之以法。
    他们当初听到县令私贩兵武时义愤填膺,却不约而同地全没想过就算拦下了这批兵武,也不可能还当地一个清明。
    这件事被他们无意撞破了,那那些没有被他们知晓的事呢?
    总之,这儿的黑暗不是他们这几个少年人能揭破的。
    岑寂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像岑安一样老辣深沉的谋士,以社稷布局,以山河为棋,可这回他才发现他实在还稚嫩得很。
    裴舜钦亦是感到了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以前只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且他自信他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可是经过这一回,他的自信有一点动摇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巢,可以是裴家,可以是宣城,亦可以是齐朝,但就他捕捉到的风影云迹而言,这个巢好像并不安稳。
    “累了,回去睡觉。”
    他没精打采地嘟囔一句,拉着乔景径自回到了寝舍。
    房里的摆设一如走前,两人的心情却已与当时截然不同,寝舍半月没人打扫,桌上落了层细细的灰,乔景并起两指轻轻一抹,然后无言地捻了捻手上的灰。
    裴舜钦大剌剌地仰面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瞅天花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自他们上山,山下就鲜少传来私贩兵武一案的消息。
    虽说像这种案子一般没个一连半载不会有结果,但就河阳镇的反应而言,几人已经提前猜到了结局。
    县令死得恰如其分,他死了,就能将一切都推到他头上,就能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就能继续海晏河清,一派太平。
    开春之后,辛九山仍是迟迟不归。先生不回来,学生回来亦是无用,所以青崖书院仍是寥落寂静,只不过是多了几分春色。
    人间春色,朝堂的气氛却肃杀铿然得犹如正值深秋。
    春寒料峭之时,圣上又犯了次风疾,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御医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过抢回了条命。
    大齐皇帝浑身上下只有个眼珠子能转,东族趁势一举侵占了齐朝大片的土地,竟有种直刺京城取而代之的架势。
    外敌肆虐,大权又落回到了陆氏兄妹手中,陆皇后日夜侍候在金梧宫,道道诏书都由她亲念给圣上,经圣上同意后再下发施行。
    当然现下这种处境金梧里里外外都是陆家的人,就算岑安等大臣求见圣上一百次,也不会得到召见。
    京中情形日益紧张,乔景直觉自己离回家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便格外珍惜这个早春,恨不能将一刻变成两刻地同裴舜钦呆在一处。
    书院学业清闲,乔景便时不时上山陪清乐下棋。
    裴舜钦自然回回作陪。
    这回两人早上如惯常一般,在山上吃过早饭后下山。裴舜钦悠悠然走在山道上,满目明翠嫣然,他想起许久之前那个滂沱的雨夜,便感慨道:“我掉在这儿的伞也不晓得被谁拣去了。”
    “伞?什么伞?”裴舜钦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乔景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舜钦起了玩闹之心,于是回身随手指了级台阶,故意做出正经的模样说:“喏,就掉那儿的。你不记得了?”
    “啊?什么时候丢的?我怎么没印象?”乔景茫然追问,还没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