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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节
    祝英台是理科生,从小不爱读历史,历史知识大多就是为了应付考试的那些东西,连世说新语都没看过。她叛逆期时爱看鲁迅先生的书,因为鲁迅先生对魏晋士人嗑药清谈之风颇有讥讽,导致祝英台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太待见魏晋风度,觉得都是一群疯子。
    后来祝英台穿来了南梁,虽离那个时代太远,但无论是家中、典籍里,还是学馆之中士庶学子对魏晋时期名士之风的追捧和崇拜,而以马文才、褚向为首的一干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太过出众。
    尤其是在“礼仪”上,祝英台常觉得和士族交往,舒适度大大高于和庶人相处,这一切,都让祝英台偶尔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说到底,不过是时代离得太远,无法代入到其中,而她之前对魏晋风度有所偏颇,总是将士族跟嗑药发散扪虱而谈联系在一起,无法用正确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的“士人”。
    可今天听到马文才说的这段趣事,祝英台却大有熟悉之感,并非因为这位褚公住了牛棚,而是因为他的出身。
    “这褚季野姓褚,也是阳翟褚氏,和我们学馆那位长得俊秀的学生褚向有什么关系?”
    祝英台问。
    “这褚季野,就是褚向的祖先。”
    马文才默默点头,“衣冠南渡后,褚氏和诸多北方望族一样寄居南方,成为江左名流。”
    祝英台恍然大悟,再见徐之敬听了这个典故却满脸不耐,故意发出了一声长叹:
    “都一样是士族,怎么就差那么多呢?真正的士族坐在牛棚里也能让人看出不凡来,一天到晚喊着士庶有别的却完全让人看不出特殊之处啊!”
    徐之敬哪里听不出祝英台讽刺的是他,板着脸面无表情道:“晋时是晋时,此时是此时,有什么好比的。”
    “是啊,魏晋风度还是那个魏晋风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祝英台对着徐之敬撇了撇嘴。
    “我倒是喜欢那个时候。褚季野至少在牛棚之下还能安之若素,这才是成大器的样子。像是那个县令那样,先是仗势欺人,后来又把手下扔出去当替罪羊的,就是小人行径,肯定也没什么好下场。”
    祝英台的话音刚落,马文才和陈庆之都纷纷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嘛。”
    祝英台被笑的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我在想你说的很对。”马文才笑着说,“沈充家中富贵,年少得名,因此对故将下属都很轻鄙。他有不臣之心,后来跟随王敦造反失败,四方士族大族都不喜他的为人,皆募兵举义,不必朝廷派兵,各方就把他灭了。他逃到故将吴儒家中,被吴儒杀了,传首建康。”
    在场诸人里,马文才和陈庆之一个是家学渊博,一个是案上文书,都精通史书,对很多人的前途来历都能如数家珍,所以祝英台一说,两人皆是大笑。
    但笑过之后,又不免发人深省。
    陈庆之渐渐收起笑意,对祝英台说:“小友性子单纯,看人看事反倒比旁人透彻。”
    他有意提点几位少年才俊,未来栋梁,声音便越发清朗。
    “俗话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褚季野受人轻视却不以为意,处牛棚之下却安之若素,是因为他胸有丘壑,越是对自己有自信的人,越不需要外物来彰显自己的不凡,他本身便是‘不凡’。”
    “而沈充这样的人,则全要靠外人的迎奉和‘礼遇’才能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可别人越是迎奉,他就越瞧不起别人。他越希望能够与人‘不同’,认为自己是‘名士’又是‘豪族’,却没有得到相称的地位,心中就生出不甘,后来会造反,便也是如此。如果他是褚季野那样涵养器量之人,即便造反无人支持,也不会如后来那般众人讨伐,落得被旧部斩首的下场。”
    陈庆之的话成功让徐之敬变了脸色。
    虽然陈庆之也好,祝英台也好,话里话外都没有说到他一个字,可他不蠢,哪里听不出他们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之敬当场就站了起来,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士庶天别乃是律法,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说它不对,但态度是一回事,特意说出来或表现出来,却是为自己招祸。”
    陈庆之见徐之敬想走,也不阻拦,只是幽幽叹道:
    “褚季野真的觉得自己就该在牛棚里吗?如果他不介意,又为何要对沈充说自己是‘河南褚季野’?可见他也是在意以士族之身处于陋地的。”
    徐之敬抬起的脚在听到陈庆之的话后突然一顿,没有再往前走。
    “沈充固然是小人,态度前倨后恭,他得罪了褚季野,以褚季野当时的名望,本可以趁机训斥他,可在沈充刻意结交后,却依旧和他在牛棚里喝酒,毫无异常之色,是因为他性格懦弱吗?”
    陈庆之笑,“性格懦弱,后来也就不会有如此成就了。可见即便是褚公,也知道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他再不喜欢沈充的人品,毕竟是过客,又何必为一过客而满腔怨恨,落得宾主不欢?沈充倒是处处讲究身份,对庶族出身的部将下属轻鄙不已,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徐公子,你是希望做褚公呢?还是沈充?”
    徐之敬听了陈庆之的话没有拂袖而去,此刻紧抿着嘴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倒让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感。
    “年少轻狂,人人都有。你是高门,我们只是庶人,大多数时候,当然是以高门为尊。但这世上还是庶人多,士族少的,我们一路同行,出门在外,能与人为善就与人为善,士族固然要维持自己的身份,可也不必对庶人处处薄鄙,你觉得呢?”
    陈庆之也只是点到为止,毕竟多少年的观念,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徐之敬明白这位“子云先生”是担心他老是对庶人挑三拣四会惹祸,心里却依旧还有不平,却不敢真的像对祝英台那样对子云先生顶嘴。
    这人虽一看就是寒门出身,可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弱于他见过的许多高门官员,徐之敬正是要光复家门的时候,说欺软怕硬也好,说其他也罢,自然不会随便去得罪人。
    所以他脸色虽难看,还是点了点头。
    陈庆之见徐之敬尴尬,指了指廊下供人休息的地方,给了个台阶道:
    “外面更乱,徐公子还是坐下吧。”
    陈庆之这番连敲带打,以古喻今,既提点了徐之敬,也暗暗告诫了马文才和傅歧等士族出身的公子,避免他们因自持身份在外惹出什么岔子。
    他是来查案的,并不是真的什么“客卿”,自然不必顾及他们的面子,只希望一路能够顺利,不要节外生枝。
    有些为人处世的东西,他们的长辈没有教给他们,陈庆之年长与他们,替他们的长辈说一说,能听得多少,就是各自的造化。
    徐之敬能听进去几分,其他人不知道,马文才和傅歧却是真的听到了耳中。
    傅歧是常常惹事生非,拳头比脑子还快的人,听到陈庆之的话,他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和虞舫一番争执,却连累了梁山伯差点出大事的事情;
    而马文才和傅歧一般,只不过他想到的,是伏安之事。
    他生性高傲,可心思却细腻,往往见微知著,伏安刺伤刘有助一事,负主要责任的固然是伏安其心胸狭窄,可他为了一时口舌之快戳穿伏安的小心思,进而刺激到了伏安,使他大失方寸狗急跳墙,其实对这场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
    这件事是他重回一世后第一次直面死亡,平日里都压在心底不敢回想,此时陈庆之说起应对小人之道,这件事便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当时他抓到了真凶却一言不发,又或者如褚公一般,与之周旋面无异色,是不是这件事能够得到更加圆满的解决?
    但覆水难收,马文才心中若有所得,却不能肯定再来一次,自己是不是能做的更好。
    况且刘有助已死,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陈庆之见所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十分欣慰,如果他们听完之后如同听了个笑话,他倒真要考虑这一路是不是要带着这些人。
    能被贺革这样的君子推崇而赞同的,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陈庆之很喜欢祝英台,见她咬着食指的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问:
    “祝小友在想什么?”
    祝英台和马文才、傅歧等人不同,她性子和顺心思单纯,也因为如此,遇到挫折之时,往往没有马、梁等人那般耿耿于怀,大有挫败之感,凡事总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并付诸于行动。
    陈庆之刚刚教导他们,待人要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祝英台却举一反三,想的更多。
    “啊,学生想的咳咳,想的有点不太好说……”
    祝英台有些羞愧的摸了摸脸,“我在想,褚公因为器量宽宏而得到了美名,就连这亭舍因为他的德行而沾了福泽,得以名声大噪,兴盛两百多年。而沈充那时前倨后恭,反倒衬托了诸公的器量,可见人平时确实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的,尤其是还没有出名之前。”
    她干笑着:“难怪贺馆主一天到晚跟我们说‘君子慎独’,未发迹时,做的好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在意,做的差的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可一旦日后出了名或有了成绩,以前的事情便都会给人翻出来,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谁能保证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咳咳,果然‘慎言’少说点话,才是最妥当的。”
    她这想法有些势利,还有些功利,所以说了以后,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所以我在想,那位褚公好厉害啊,还在卑微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
    祝英台的话乍听来像是玩笑话,傅歧甚至笑出了声,可对于那些心存野心、志向高远之人来说,祝英台的话无异于当头棒喝。
    作者有话要说:  青史留名,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所有有野心者的共同目标,甚至相比子云先生之前“不要得罪小人与人结怨”的理由,祝英台的格局更加大气,也更加让人在意。
    陈庆之将祝英台所说的“慎言”反复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复又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了那三枚铜钱,露出让梁山伯熟悉的微笑。
    “小友,我给你算一卦,可好?”
    小剧场:
    陈庆之:(微笑)小友,我给你算一卦,可好?
    心道:再是贵人,我就改名陈贵人算了!
    无条件认为陈庆之是男神的马文才:(心慌意乱)坏了坏了,会不会算出她是个女人?
    第90章 生财之道
    说实话,祝英台要是在现代的大街上遇见和她说这话的中年人,一定会心怀戒备地赶紧跑开,以免被这样的“半仙”缠上,十个里十个都是骗子。
    但这里不一样,这是南北朝,是《五经》作为有志之士必须科目的时代,是《易经》连她都能倒背如流,还能随手解卦的时代,遇见一个文士要给她算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时代许多文人都有怪癖,有的爱根据别人的言谈举止和才学品评人物,有的爱著书立传游历山川,祝英台在学馆里见得多了,祖助教每次见了她还丢一堆数学题呢。
    所以祝英台内心是拒绝的,态度是随和的,回答是无所谓的。
    陈庆之很少为人卜卦,“占卜”是一件联系“气运”的事情,在没有为人占卜之前,他和被占卜的人是一种互不相干的状态,无论对方是好是坏,是前途光明还是前景惨淡,也许他会旁观或伸出援手,但两人的气运不会缠绕在一起,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陈庆之的卦准不准,除了陈庆之自己谁也不知道,地位比他高的,他没资格给别人卜卦,地位比他低的,他没必要冒着什么分担气运的风险去给人占卜,能让他掏出铜钱的,大都是他极为感兴趣的人,这次接二连三掏出铜钱,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但好在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个是初升之龙,一个是潜龙,都是极为兴盛的卦象,陈庆之愿意去做一把“贵人”,大半是因为能做别人“贵人”的,通常自己混的都不会太差,这番气运相连,对双方都有好处。
    而想要给祝英台卜卦,确实是因为他太好奇了。
    好奇一个这么太真的人能走多远;
    好奇这么一个心思实诚的士族未来通向何方;
    好奇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对这个世道充满平等之心。
    这样的好奇让他在得到同意后立刻抛出了铜钱。
    祝英台还以为陈庆之卜卦有多复杂,还以为对方会从怀里掏出个罗盘或是把铜钱放在碗里扣着摇一摇什么的,就跟天桥底下那些算卦先生似的,谁知道陈庆之只是将铜钱反复扔了六次,就面色有些凝重的看着那些铜钱默然不语。
    梁山伯和马文才也一直专心着这边的卦象,他们都通易经,原本是可以通过六次铜钱掉落之爻看出卦象的,但陈庆之的手太快了,和他下棋一般,几乎是铜钱刚落案面立刻被抹走,是以三人明明看到每次铜钱落下,眼睛睁得极大,也只能看见一两个卦面而已。
    对卦象有疑虑的不止是马、梁,还有陈庆之。面对围过来的几人,陈庆之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条斯理的收起铜钱,对着祝英台一笑。
    “小友是个有后福的人。”
    有后福的人?
    难道前半生命运多舛?还是之前要遭受磨难?
    这卦象说了等于没说啊。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眼,担心陈庆之神通广大,占出了祝英台的女子身份,不好在众人面前多言,遂不敢多问;
    梁山伯也差不多如此,一半是担心先生看出了什么,一半是担心那卦象不好所以不便明说,也没有多问。
    这两个是心思细腻的,可总还有性子耿直的。比如说傅岐,当场就满脸迷茫地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