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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
    马文才也知道他今日受了这样的刺激,若不解开心结,说不定这一路就要多个行尸走肉,索性将话直接说开。
    “徐之敬,我只问你,你自己是想治,还是不想治?”
    他表情淡然,眼神却充满鼓励。
    “我们都在,没有人能逼迫你。”
    一时间,暗室里悄然无声,唯有因为紧张的攥紧衣衫而发出的布料摩挲声。
    所有人都在等着徐之敬的回答。
    这个脸上泪痕犹存的少年,眼神从老杜、高个子男人、吴老大其他几个兄弟,家中的刀卫,甚至是梁山伯、马文才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定格在了前方。
    “我,我不想治。”
    他咬了咬牙。
    “应该说,我不能治。”
    第111章 重见光明
    “果然……”
    流民们露出了失望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医治病人,最好从病人最初发病便跟起,如何发病,得到过如何诊断,用了什么药,病情有如何发展,唯有这样,才能最快的解决病症。但老杜治的人太多,却只有一人,我觉得他自己也不会记得到底用过多少种药了。”
    徐之敬看了老杜一眼。
    “里面躺着的人太多,虽都是恶疾,却并不是因为瘟疫而起,所以才有没事的吴老大这样的人,概因身体强健之人不易被邪气侵蚀。”
    “这些流民一路南下,饿起来了什么都吃,渴起来了什么都喝,那些水里有些是沾染了瘴气或虫蛊的脏水,那些吃下去的腐烂之物会在他们身体中生出邪气,这些病都不是一日之积,也不可能一日褪去。”
    随着徐之敬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心中的想法也越来越明澈。
    “真正迫在眉睫的是四处蔓延的时疫,还有那些和他们一样乱吃乱喝的灾民,我要去浮山堰找我的父兄,解决真正的问题,不能在这里长待。”
    抛却掉那些恐惧和恼人的逼迫,徐之敬为医冷酷而善于决断取舍的一面又重新回来了。
    “他们的病,是被耽误出来的,很多病一开始不算是大病,可人力不及,民间又惯于小病不治大病才医,才会从小病拖成大病。现在把生病的人和没生病的人分开,让其他医者对没生病的人进行诊询,之前出事的人固然可惜,可只要没染上病症的人不再喝脏水、吃腐肉毒草,不在跳蚤蛇虫出没之处随意坐卧,能在干净的地方休息,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何况我之前也说过,我只擅长伤寒和外科,伤寒并非一日能治好的,里面也没有几个受外伤的人,我和老杜的医术在伯仲之间,他治不好的,不代表我就能治好,这么多人让我一齐治,总有照顾不到的,到时候结果就是所有人一起死。”
    徐之敬顿了顿,说:“此乃我不想治。”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硬着心肠说,“世人皆知徐家人医术好,却忘了我等是士族,不是以医术为生的医者。家父、家祖喜欢出门救人,不代表我们家兄弟乃至子孙后代以后都要以医术为业。就如同善书法的人写的字好,谁去求字就都要给吗?如果不缺润笔之用的,为什么不能想给就不给?”
    “我今日若因你们掳了我,在我面前自尽就破例治人,若日后有人想要哪个医家治病就用同样的的办法和手段去要挟,简直就是医者的灾难。从我家祖父起,每代皆有徐家同族因战乱或为人医病而遭掳掠。我堂祖父徐謇一支至今被掳去魏国无法回到故土,就因为我们医术过人……”
    徐之敬闭了闭眼。
    “掳掠徐家子,逼迫其为人治病,其实是我们徐家的逆鳞。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医者医人是出于本心,却不是强迫的理由,我们的先祖最初学医,也不过是为了让族中子弟能够更加人丁兴旺、繁衍昌盛罢了,何曾有救天地万民的圣心?此例一开,徐謇之祸就在眼前……”
    他长叹一声。
    “此乃我不能治。”
    “你说得万般有理,那就看着他们死吗?!”
    有人在低吼。
    “就看着他们死吗?!”
    徐之敬脸上也有挣扎之色,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我不能治他们,但有些人还有救的,我可以分辨出来,你们可以让别人去救他。老杜想要我救活这么多人,原本就不切实际。”
    “说到底……”
    “哎,下面果然有地窖!”
    又是一声呼喊,头顶上传出一片喧闹之声,暗室上跳下几个一身皂衣的衙役,腰中俱佩着腰刀。
    这是官府的人到了。
    看到曲阿县衙的人到了,屋子里一群“屠狗之辈”才真正害怕了起来,面色灰败到可怕的地步。
    之前马文才气势再盛、徐之敬言辞再怎么令人绝望,却还没有这后来者腰上的几把佩刀更让人震慑。
    马文才再厉害,马文才带来的人再厉害,却不会草菅人命,不会将他们烧死在这里。
    但此地的官府能。
    只要有人通报地下有人患有瘟疫,哪怕他们所有人被“处理”在这里,说不定还是当地县令的“德政”,成功的消灭了瘟疫的源头。
    让所有流民惊讶又恐惧的是,除了那些浑身皂衣的衙役,上面居然还下来了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清瘦,一看便毫无武勇可言,连下地窖都是用半爬而不是直接跳的,由先下来的几个衙役接着才能勉强站稳。
    他一下了地,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抬头望去之后,忍不住一愣。
    “抓了这么多人?”
    “姜,姜县令……”
    被迫跪在墙角的老杜看到来人,抖得犹如筛子。
    “果然是你们几个!”
    被称为姜县令的男人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因为是庶人出身,官服毫无纹饰,也洗的发白,但他身上依旧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们这几个人是属老鼠的吗?东躲西藏不知影踪,本官找了你们许久!”
    听到这县令早就在找他们,这几个“兄弟”更是眼皮狂跳,只觉得大限已至。
    “我早就想找你们几个领头的谈谈,一直找不到机会,你们所有人都躲着官府,没几天就换个地方。”
    姜县令抚着胡须叹道:“我虽可怜你们落难至此的处境,可你们既然已经到了曲阿县,就该好好守曲阿的规矩。怎么其他人帮人做工帮佣可以,你们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或是纠结壮丁骚扰外地商人,或是东偷西摸不干点正经勾当?如今更好,居然还绑架过路的士生,你们是葬送自己最后一点安身之地吗?”
    “姜县令早就知道我们吗?”
    年纪最小的少年抬起头,不敢置信的问:“姜县令知道我们?”
    知道他们游手好闲,骚扰外地商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要不是姜县令吩咐我们对你们进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前后七八批上千人怎么进的曲阿?我们曲阿城里总共才多少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谁不知道?”
    一个衙役护在县令身前喊着,“你们住的那个破庙真是破庙吗?里面原本还有两个僧人,是我们县令请他们在府衙暂住,将寺庙誊出给你们,再叫兄弟们指引你们过去的。哪里有破庙井水未干、灶间能用,就这么荒弃等着你们用的‘破庙’?”
    姜县令对衙役的回护之言并未有什么动容,只伸头看了看四周:“你们领头的吴老大呢?让吴老大来跟本官说话。”
    说到吴老大,一群汉子们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大,老大死了!”
    “老大以为这里暴露给官府我们就都要被赶走,自尽了!”
    “老大,你死得太冤了!”
    “什么?死了?”
    姜县令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们。
    “那你们现在谁能说话?”
    可这一群汉子如今哭得人事不知,姜县令一阵头痛,根本找不到能好好说话的人,刚准备开口再问,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对着姜县令微微一拱手,指了指前方:“学生马文才,请姜县令前面说话。”
    “啊,你就是那个报案的马文才!”
    姜县令知道他是吴兴太守之子,点了点头,依从地跟着他往前。
    马文才带着他进了隔壁,让他看了地上躺着的吴老大尸体,又看了屋子里所有的病人。
    他口才本来就好,大致说了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又说了灾民缺医少药,疾病横行,却因为担心官府将他们驱赶活焚,只敢在地下挣扎求生的事情。
    姜县令原本就面容严肃,见到了尸体,再见到地下躺着的病人,脸色更是不好,但要说愤怒却又不像,大多倒像是生自己的气一般。
    “多谢马公子相告。”
    姜县令也向他拱了拱手。
    他又转身走向屋中站着的徐之敬。
    “徐公子在我曲阿受惊了,此事,本县令必给你个交代。”
    徐之敬原本就心情复杂,听他如此慎重,面上迟疑了一会儿,挣扎道:“绑架我的罪首已经自尽,其他人,其他人……”
    “从轻发落吧。”
    他低声说。
    屋中的流民没想过徐之敬会微她们求情,一个个瞪眼的瞪眼,羞愧的羞愧。
    “公子虽然有怜悯之心,但律法便是律法,本官可以酌情,却不可放纵。”
    姜县令又摸了摸自己颔下的胡须,驱使着自己的衙役。
    “将一干嫌犯都带到衙门里去!”
    “是!”
    “还有那边躺着的病患,也派人抬去如愿寺,召集县中医者医治,暂不收监。”
    姜县令继续命令。
    “姜令公,里面得病的都是恶疾,就这么抬出去不好吧?”一个衙役有些迟疑,担心地问:“万一要是传扬开来,又要诘问您办事不利……”
    “正是因为是恶疾,才要尽早医治,稳定民心。这么多日子以来,曲阿早就有各种传言,说流民带来了瘟疫,只不过给他们自己掐死了埋了,所以才没人发现。这样的流言再传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姜县令摆摆手,又问杜生。
    “杜生,本官派人几次去如愿寺探查,都没有发现得病之人,所以那些得了病的人,也是被你们藏在寺院的地窖之中?”
    杜生抬起头,嘴唇张了又合,最终点了点头。
    “再派一支人,细细去如愿寺搜过,若有患病之人全部抬到地上来,已经死的,集中烧了尸体,尽早入土。”
    那衙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领了命走了。
    这一下变化太快,莫说流民,就连马文才等人都有些应接不暇,等姜县令处理好一切,转过头对几位少年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