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踏进旅店内,顏以安的脚步在门前一顿,回过头来,看向门外一片黑。
虽然半个人都没有,但是鬼倒是有不少。
顏以安搬了张椅子在外头坐,耳边听见里头的旅店老闆在大厅讲鬼故事,没隔多久,郭境就跟花景兰搬着凳子出来,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
「老闆说的太无趣。」郭境撇撇嘴,什么晚上爬床的女鬼、或是水里抓交替的水鬼,他都听过无数遍了,寧愿陪着顏以安看前头一片暗暝,虽然不是很明白顏以安眼中的世界,但他愿意跟着一起看这片虚无。
「是啊。」花景兰拉过一旁的蚊香点燃,接过顏以安递过来的薄外套保护他白皙的小腿,「还是我们以安说的比较好听。」
顏以安没说话,毕竟是真的,比较有临场感。
三人没多说话,夜风吹过,顏以安有点想睡,听见耳畔传来两个友伴放低了的嗓音。
只是还没等他睡熟,扑面而来的腥风让他驀地站起。
「以安?」
顏以安瞪着眼前的黑色人影,溼答答的,像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
「滚。」顏以安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友人往门内推。
那黑色人影湿黏,身上缠了不少水草,若是只有顏以安一人,可能会同它说说话,不过现在他身边有锅子跟小花,两个大活人,一碰到鬼魅就要发烧,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以安,怎么了?」花景兰跟郭境看着顏以安的表情,也猜出大概。
可恶,早知道就不要阴七月出来玩,还以为有以安镇守,就不会有问题。
「祂想回家。」
顏以安沉着脸色,说他要出去一趟,要花景兰跟郭境先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以安,早点回来喔。」花景兰微笑,「不要看到美人就被骗走了。」
郭境在一旁鄙夷:「你在开什么玩笑?能骗走他的也只有你。」
顏以安跟两人挥挥手,一人往水那头走去。
「哎真是的,拜託千万不要一去不回头。」花景兰嘖嘖,手环着胸,不是很放心,从小到大都这样,一个没注意,人就跑去了他们去不到的地方,想追过去都没办法。还是两人哭着告诉他,以安你走太快,凡人跟不上,顏以安才尽全力待在人间。
「小锅。」花景兰坐回顏以安的椅子上,「我看见梅家人了。」
「那又如何?」郭境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间的恩怨情仇。
花景兰满脸忧愁,「听说梅家的小姑娘很漂亮——」
「你少来了。」郭境翻了个白眼,「这里没一个赢过你。」
当天晚上,顏以安很晚才回来。
回来时,他全身都是水,像去河里游了一圈一样。花景兰跟郭境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从顏以安行李箱里抽出换洗衣服,把人推进浴室里,一个洗头一个洗身体,拔了外头几把榕树叶给他洗脸。
「以安,看到什么了?」花景兰负责洗身体,挽起袖子在精实的肉体上面左搓右搓,没有看漏上头的黑手印。
这种事情以前常常发生,他们也都习惯了。顏以安有时候会被鬼牵出去,回来就像现在这样,很疲惫的眼神,连动都不动,没人理他的话,他甚至可以就这样沾着一身水在门口坐一夜。
「……女鬼。」顏以安抬头看着浴室顶,上头的溺亡女鬼对着他笑。
「这里都是孩子。」他说,黑色影子领他到了水边,然后就不见踪影,只有他一个,趁着微光看见了柳树上面吊掛着的东西。
他游过去,只看见满树系着红绳,红绳底下绑着胎儿,而柳树枝叶像托着自己孩子一样,把那些还未成形、或者已经半大的幼子搂在怀里。
叮叮噹噹的,随着风摆动的柳枝,发出了铃鐺的声响。
「以安乖。」花景兰哎了声,他就知道柳树有问题,「没事的,我们都还在。」
顏以安点点头,看着窗外夜色,突然说他想回家了。
郭境跟花景兰对视一眼,眼中有担忧。
「以安、以安,再跟我们多玩一下。」
「一下下就好,先不要回家。」
前一天发生的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乙班出游的心情,隔天一大早,所有人成群结队地起床出门买早餐,促进完村庄经济发展之后直接朝着河畔扑过去,跟在后面的郭境要拦也拦不住。
「景蓝……」彼时小锅子班长衣服才换到一半、内裤都来不及穿,套着裤子就飞奔出去想阻止一群人到水边去,却只见到眾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沮丧地回到他们同住的四人房。
花景兰在梳妆台前抹乳液,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小锅子班长身上的碎花裤,「小镜子,你穿到本宫的睡裤了。」他提醒说道,虽然小锅子要穿也不是不可以,但郭班长身高跟花公主相差了有十公分,他担心穿着自己碎花裤子的小班长走没两步就会被绊倒。
郭境喔了声,脱下碎花睡裤摺好放回一旁行李箱里,「以安还没醒吗……」他求救的目光看向最角落卧铺还高高隆起的一团棉被,想也知道那就是顏以安,赖床可以赖到傍晚天暗暝,每天早上光是要把人从床上挖起来就是场战斗,他跟花景兰两个征战十年,还是没攻下顏以安可怕的睡意,最终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要睡才会长高长壮,执着地不承认是自己潜意识里就是想看以安寝时平静安详的睡容。
「要是以安在,那群傢伙才不敢乱来。」郭境说,那群欺善怕恶的傢伙,一看到顏以安就只会点头说好,从来没有不听话过。
「我记得你才是班长吧?」花景兰挑了眉,今天不打算化妆,想来等等到了水边也会被拖下水,「你跟他同房没有五年也有十年,不知道他天打雷劈也叫不醒吗?」少了外物的掩饰,花景兰的五官没那么柔和,但他本身底子就好,就算当不成淑女,也是个温文儒雅的帅哥,要是不会骂脏话那就更好了。
「说的好像你没跟他睡过一样。」郭境哼声,伸手过去推了推,想要进行最后的挣扎,「以安、以安。」
那团棉被发出含糊低吟,不耐地蹭动一下又不动了。
「别叫了。」已经着装完毕的花景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拉上落地窗窗帘,让整个房间又更阴暗了点,「没用的。」他走向郭境,揽过对方一百六十公分的肩膀,把对方的脑袋轻柔按到自己肩上。
「境儿,你看。」掐着嗓子,花景兰发神经,「我们的孩子睡的这么熟。」
「景蓝,同性不能生殖。」郭境班长顺着对方靠上肩头,嘴里还努力想纠正一下友人错误的健康常识,但并没拒绝跟着对方一起疯癲。
「境儿,你看看。」今天的花景兰是神鵰侠侣,他是神雕,郭境是侠侣,「我们安儿,多么怕太阳。」
郭境张嘴欲驳,不过又闭上嘴巴。
花景兰说的没有错,刚刚还窝在棉被团里把自己裹成一颗球的顏以安在房内暗下后如同水中延展出去的水草,无意识地伸展修长四肢,虽然是良辰美景,但两人都只注意到以安小朋友的不同。
躺在床上的乙班小飞鱼像怕把自己晒成飞鱼乾一样躲着太阳,却在碰触到阳光烘晒过的被褥时留恋地磨蹭两下。一丝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上拉成一线,光束正好刻在顏以安朝上摊放的掌心。
顏以安的手指握了握,握住了光,什么都触摸不到,可他却还是执拗地抓紧了不松手。
「唉,孩子的爸,怎么办?」郭老父亲叹口气,为子入戏。顏以安下手不知轻重,一定会抓伤自己,要是现在他们有时间,一定会一左一右牵紧顏小鱼的手,不让他反伤自己。
然而他们眼下有更重要的、攸关家国兴亡的大事必须去做,只能忍痛放弃这个睡回容觉的大好机会。
花景兰皱起眉头,眼神四处梭巡,显然也是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
「找其他东西塞进去吧。」想半天,花爸爸终于找到适合的办法。
两人找来从无明子摊上拿来的香包,掰开顏以安掌心,好不容易才把香包塞好,顏以安仍旧睡死在那里,半点反应都没有。
「唉,这乙班怎么办?」郭境忧国忧民,顏以安昨天才说过,这地方有不少「东西」,叫锅子班长尽可能阻止乙班下水玩命,其他旅客他顾不到,不过乙班得顾好。
但现在他区区郭班长,有负顏大帅军命,让那群小笨蛋玩水去了。
「这不是还有神鵰侠侣双人组吗?」花景兰手支着脸颊趴在床边,趁机揉了两把顏以安乱糟糟的头发,「以安乖乖睡。」他掖好被角,拆下自己手环,连着郭境的平安符也放到顏以安枕头旁边。
「以安乖,小锅子跟小花花要代你出巡啦。」
*
日上三竿时,顏以安从床舖上睁开眼,眨了两下眼睛,跟天花板的偷窥女鬼对上眼神,又打了个哈欠,大脑这才算是真正完成开机。
「早。」他含糊地开口,空气中无人应答。
「嗯?」洗漱后摸过被放在床头柜的眼镜戴上,顏以安扫了眼房间就知道自己两个竹马都不在,只留了几样东西在枕边,还都是很眼熟的东西。
顏以安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听见花景兰的声音在耳畔说:「以安乖。」
虽然半梦半醒间都会误认成是父母的嗓音,但只要用理智跟膝盖稍微想想,就会知道那不科学也不实际,要是发生了,顏以安估计还会当成是鬼故事。
收好平安符跟手环,整装待发准备出发的顏以安在房间门板上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大大画着一朵带花的锅子,锅里还有条安眠的飞鱼,纸条的另一半,画着一群悠游河中的小鱼。
意思不言而喻,小锅班长放乙班的去游水了。
……算了。
顏以安看了眼头顶晃荡的女鬼,下意识地伸手抹去女鬼发稍落下的水滴,虽然那都是另一边的东西,对「看不见」的人来说都是幻觉,但对顏以安来说,这些都是真。
顏以安看了一眼被自己抹下来的「水珠」,鼻腔内隐约嗅到了河水与湿土的气味,隐约还带着点乳香。
女鬼被泡烂的五官扭动了一下,传来几丝喜意,应该是看顏以安狼狈抹水看得很开心。
「……我走了。」
顏以安对女鬼说了声,拿上花景兰特别留给他的蕾丝阳伞离开。
——一路走好。
*
问了旅馆大厅的员工,顏以安打听到这村庄确实是没有庙宇,唯一的道观在十几年前就关了,现在村民要求精神信仰只能去隔壁村,不过公车班次多,也没什么不方便。
道观?
顏以安听过这个词无数回,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碰见实物,问清楚道观位置,又拿了张观光导览图,这才撑着伞出发。
「小弟,你要不要换把伞撑啊?」旅馆员工见人躲的彆扭,出声询问。
这不能怪他,顏以安毕竟也有一百七十几公分,四捨五入都要一百八,那把小洋伞说小,就真的是小,花景兰自己撑绰绰有馀,可顏以安没有花景兰那样纤细,撑起来有大半身子都会晒在阳光底下当鱼乾。
「不用,谢谢。」顏以安摇摇头,「这把很好。」
「这样啊……路上小心点欸。」毕竟是小村庄的旅馆,员工都是这边土生土长,人也热情,又塞了两个早餐的馒头夹蛋到他手里,才挥挥手放人离开。
玄虚观在村外步行十五分鐘的小坡上,正好赶在顏以安晒成乾之前成功抵达。
看来确实是荒废很久。
顏以安想着。
玄虚观面积不小,三进院落,标准的四合院形式。顏以安从小到大长在水泥丛林里,对四合院的印象只停留在观光网站上的照片,第一次看到这种建筑,满脑子只剩一个感想:好破。
不是顏以安要说,这地方着实破败,虽然看起来有人打扫,没有杂草垃圾,但所有廊道柱子,要嘛掉漆要嘛缺角,修补的痕跡看得出来修缮的人手艺很糟糕,完全是个生手。
顏以安还在中庭看见高高掛起的晒衣绳,把道观当作晒衣场。
不过还好,没什么大不敬的问题。
顏以安眼力好,肉眼视力只有零点五,但通灵眼视力却有二点零,要是摘下眼睛看过去,整条街道上人比鬼还迷离不清。
他踩进前院就注意到了,这座道观半点灵气都没有,没有神祇驻扎,但野鬼也没往这里聚集,想来这道观是生人居住,不是神居也非鬼宿。
即便如此,这里的主人还像不知实情的样子,将正殿神桌上的神祇塑像小心修护,细细点烛奉香,香火气味在空气当中瀰漫不去。模糊了正殿神像的面容。
顏以安不怎么入宫庙,认不出这是什么神明,只知道这神像浓眉大眼,一脸兇样,大概是哪方武神。
……这样,也没用。
顏以安头痛,本来内心打的算盘是来找这一地的土地神说说道理,让懈职的神祇回去管管一地孤魂野鬼,别把他们乙班拖下水。
但现在一看,这地方,本就是无主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