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明子同顏以安一起,两人走在无人的鬼城,顏以安熟门熟路地领着无明子,循着水路一路往上,脚踩的是湿泥……也有可能是尸泥。
鬼路难行,无明子咬咬牙跟在顏以安后头,跟他相比起来,顏以安反倒还更像是这鬼域的居民。
「你怎么知道路?」无明子好奇,一边用顏以安借来的视线看这鬼城。不愧是天生的鬼目仔,每一眼都是最幽深的黑影与鬼哭。
顏以安耸肩,说他小时候曾经来过,尚且还记得路
无明子嘖嘖两声,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顏以安可以生的这么波澜不惊,从小看着这些东西长大,人世间也没什么更刺激的可以吓着他了。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又下起雨来,顏以安皱皱眉头,看着脚边开始积水,透明小鱼聚集过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这雨来的不及时,一看就知道是有心人作怪。
同一时间,本只有一条泥泞道路的广阔黑原驀地腾起不少灰白影子,全都是人形人像,五官模糊不清,咿咿呀呀发着哑音,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这儿过来。
阴间集内有记载,这是被丢弃的魂魄,一个一个都在这里,入不了轮回、成不了仙,就某方面来说比起十八层地狱里轮着给火烧的还要可悲,起码地狱轮完了就可以再回人间,而在这里的魂魄永远只能在这里,直到某一日时间打磨乾净它们身上残馀的一点东西。而等到那时,它们也不会有来生了,消失即是消失。
无明子嚥了口口水,看了眼顏以安依旧未曾变动的表情。下一秒,他被整个人托起,重心不稳只能趴伏到顏以安背上。
「抓好。」顏以安说,加快脚步,往门的那头狂奔而去。
「你跑快点。」无明子催促,谨记阴间集教诲,没有回头去看更多鬼魅。他知晓自己体力上就是个废物,被扛上肩头正好,不会拖人后腿。
无明子努力背诵自己看过的阴曹大佬名册,顏以安一个鬼目仔,又衰到爆表,他们能惹上的,只要不是阎王大人,他都会万幸自己小命至少还有一百分之一的机会可以保住。
阎王之下是九殿王,再底下是辅佐官,再再底下……能随意出城、又有权限……
无明子抹了把冷汗,一定不是错觉,他听见后头有汹涌水流声音。是黑白鬼差之一的黑鬼差,延良。
「完蛋了,你的腿脚跑的过水流吗?」
纵使如此,无明子还是稍微庆幸自己遇上的不是黑白中的白鬼差,黑白鬼差在阴间集里被画在同一页,白鬼差硬是被硃砂笔打上了五个大叉,怵目惊心,危险至极,相比之下只有一个叉的黑鬼差简直是天使。
不过,只用洪水来赶人,真的温柔吗。
顏以安针对这个问题想了想,还没回答出一个「不」字,耳畔就传来传说中鬼差的嗓音:「前面二位,暂且留步——」
光听声音就知道,性情温和如水,软且温驯,半丝没有恶鬼气质。
鬼才留步!
河水暴涨,应该是鬼差手下留情,只用了外围的黄泉水,要是用了比较深层的水流,他跟顏以安应该都尸骨无存。
大浪打来,顏以安像条游鱼,顺着水流,拽着无明子往前游去。
不过就像几千万年来人类从没赢过大自然,没过多久,背后的铁鍊声响就越靠越近。
「我乃地狱鬼差延良!」
「知道了。」顏以安百忙之中礼貌地应了一句。
「小朋友!你们要是再往前,会死的!」
黑鬼差忧心忡忡,头顶黑官帽、脚踩黑布鞋,手上还提着官配腰刀,掛着一张带雀斑的幼齿脸,一心担忧两个闯进鬼城的生人,希望可以武力劝服两人回头是岸。
无明子一看就知道这人不会使刀,连刀都别反了。
当下他真想回答对方,没错,他们就是来送死的,不死都算他们好运。
顏以安假装没听见鬼差劝告,礼貌开口:「延先生,枉死城怎么走?」
「从这儿一直直行到底就是了……哎,你问这个做什么!别过去!再过去真的会死的!」
「谢谢你。」顏以安回身道谢。
「谢什么!怎么有你这么赶着去死的人!」延良着急,同事常说他这个人做事少根筋多颗心,偏偏地狱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与爱心,这点阎王大人就做得很好,贯彻无心无情的始终。
顏以安回答他:「要去接人回家。」
无明子气极:「你跟他说干什么!」
延良快哭了:「接谁需要去地狱接啦……快回来!我偷偷送你们回去!」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不然被阿莫知道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顏以安看着延良着急,脚步慢了下来,回过头,很认真地塞给对方一包被水泡烂的纸巾,「拿去擦眼泪。」
延良接过,有些呆滞,这算是供品吗?
「天雨路滑,我去接他。」顏以安说。
延良眼前闪过一丝白色,他定睛去看,就见顏以安脖颈上掛的东西。
一时之间,他连要阻止两人都忘记了,「你、你是谁庇佑——」他看着那张彷彿尊身亲临的令牌。
顏以安想了想,郑重回答对方:「一朵花、一个锅。」
「啊?」
他没说错,他很清楚,自幼到现在,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都放在心底,能活这么大,最该感谢就是两个友伴,给他活着的牵掛。
还没等延良反应过来,又一波大水过去,把人往城里冲了过去。
这次他没去追,只是摆摆手,让水退去,看了眼手里的驭水令,突然有点困惑,原来陛下给自己调动的水源这么多。
「难怪我就说你们怎么没吃了他们。」延良抓抓脑袋,「惨了,惨了,阿莫一定会生气。」
四周聚集起来的鬼影又默然退回水中,隐没入黑水、融进烂泥。
「大人、大人。」其中一隻人面鱼唤他,「您怎么不将那两个娃娃抓了。」
「抓不得,他身上是大人物庇佑。」延良的表情担忧,「如今城内陛下不在,那两个孩子应该也走不远,除非那位大人的亲人又去他耳边嚼舌根。」一鬼之下、万鬼上,酆都城内还有个辅佐官呢。
「难不成有陛下在,会走的更远些?」
这回说话的,是另一道嗓音,听起来更加细腻柔和。
延良叹口气,回过身来面对背后泅来的大蟒,「柳悦……不会,不过要是陛下心情好,说不定可以放他们回去。」不过很可惜,现在陛下不在,他们只好好自为之。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记得这条大蟒已经不下地狱很久了,怎么又心血来潮跑下来?
「……受人所託。」大蟒沉着嗓音,不是很愉悦,他不喜欢这地方,不过不得不下来,要不然某个肉明崽就要死在这里了。
*
两个人跋山涉水,顏以安游到快断腿,才终于游到酆都城外的大门口前停下来。
酆都城外的大门比十个顏以安加起来再乘十还要高,一对巨大的鬼眼嵌在上头,瞪着来人,把人瞪的心发寒。
顏以安却是不怎么怕,木着一张脸跟鬼门上的鬼脸对视。
鬼门一旁有两个鬼卒,看见两个生人都是一愣。
「你们是哪来的?」鬼卒皱起眉头,准备上报到顶头。
无明子眼珠子一转,突然扑到顏以安身边,抽出他脖颈上的红绳,让对方看看这条红绳上的白符咒。
既然连打了叉的鬼差都可以被吓到恍神,没道理这里的小兵卒没办法。
果然,一看见白符,鬼卒两个马上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半句话都没多说就打开大门放行。
「大人……」鬼卒们忧心地看向背后跑来监工的上司、全地狱唯一能跟阎王吵起架来的第一辅佐官正一脸阴沉目送两道小背影离去。
怎么办,上司来监工看到自己下属放着罪犯逃之夭夭,这下该是发配边疆还是扣薪三个月?不管是哪个都很糟糕。
「不用管他们。」第一辅佐官沉声说道,耳畔还留有自家么弟的央求撒娇。
——大哥、行行好,那两个难兄难弟只是想找回他们朋友。
「我答应过小单,会让他们找回朋友。」么弟的央求,他怎么样也拒绝不了,不得不承认,就算再奉公守法,也敌不过他内心倾斜的天秤。
两个鬼卒愣了愣,第一次听见自己把王法当成天的上司这么说,不过想想也没错,整个地狱都知道,第一辅佐官心头上有三块肉,第一块是阿爸,第二块跟第三块是两个弟弟,还有最后一块,捧在手心,是他们的阎王陛下。
「那……」但毕竟擅闯枉死城还是重罪,要是就这么放行,等同让人间打脸,阎王陛下虽然不在意面子,但他们还是很在意的。
「有去有回,他们总得踏上回头路。」辅佐官冷声笑笑,他心偏么弟,可却半点不会悲天悯人,护短双标,这些全都不是用在那两个罪人身上,「还有那条蛇,之后一併惩处。」蛇是地祇,该躲的,一概躲不掉。
敢在地府撒野,就要有回到人世也不得安生的觉悟。
「去通知白鬼差。」
两个鬼卒打个寒颤,应声是,双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