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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有两个男子没有撑伞,快步跑进了店门,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年长的也撑着伞进去了。没过多久,酒馆上方的烟囱冒出炊烟,应该是有人在厨房忙碌做饭烧菜。
    可是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白马在微微晃着脖子,江怀越紧紧攥住缰绳,让自己就停留在此处,不要,不要再上前一步。
    炊烟渐渐散去,在水雾中只留淡淡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看着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
    偶尔的,还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谈笑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势倒是变小,只依稀还落了寒凉。
    长街那头,有年轻男子抱着一名孩童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到了酒馆门口抱怨了一声太暗。随后,有人撩起布帘,一闪身,提着一盏红灯笼走了出来。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凝结成雨幕倒影。
    那个侧影仍旧如此熟悉,熟悉到铭心刻骨,仿佛昨天还在眼前,昨天还在身边.
    昏暗的夜幕下,相思提着灯笼走到门口,眩起脚尖,想将之悬挂在檐下。身边的那个男子把孩子交给她抱,替她把灯笼高高挂起。
    摇曳的灯笼,红艳的光亮,照出她如玉容颜,以及盘结似云的发髻。斜斜一支钗,挽起了她的乌发。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
    而后,她笑着转身,抱着孩童,与那个男子一前一后进了酒馆。
    冰凉的雨珠从伞檐落下。
    他还是那样站着,好像没了意识。
    原本平静的呼吸,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令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生命。
    远远的,有某种 声音在暮色间飘荡,他却听不清。
    直至沿街的门户间,探出了几个小脑袋,孩童们纷纷踩着水花朝这边奔来,他才发现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停在了边上的屋檐下。
    小小的身影从那间酒馆里跑了出来。
    他用空茫的眼,望着那个穿着蓝布袄的小男孩,从他面前经过,蹬蹬地跑到卖糖葫芦的屋檐下。孩子大约才两三岁,梳着羊角辫,白净脸大眼睛,目不转睛望着鲜艳的糖葫芦。
    孩童们都围拢着看,买的人却很少
    那个小孩子,也只是用无邪的眼睛望着,甚至不敢挤上去。
    他撑着纸伞,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去,到了孩子身后。
    嘴唇有些发干,隔了许久,才艰难问道:想吃吗?
    小孩子起先没留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到这个陌生人,显然吃了一惊。江怀越仔细看着他,又努力笑了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令人难以接近。
    你想吃吗?他试图温 和地说,我买给你。
    小孩子愣了愣,抿了抿唇,摇头奶声奶气道:不要。
    为什么?'
    我不认识你,我娘不让。他一边说,一边用墨黑的眼睛打量眼前的人。
    江怀越静默片刻,慢慢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娘……在哪里?而
    孩子后退了一步,指着那间酒馆道:她在店里,一会儿就出来的。他眼神发冷,居然还笑了笑。那么,你爹呢?他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得意起来,插着腰道:他很厉害的!带着大刀,会抓坏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怀越注视着他,脸上还带着笑意,眼前却渐渐模糊。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孩子伸手来拉他,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一下,取出铜钱买了糖葫芦,在其他孩子的艳羡中,将糖葫芦递给了他。孩子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糖葫芦。
    雨点又大了起来,其他孩童无奈地纷纷离去,斜后方的酒馆那边传来女子的呼唤。
    纯儿,你在那干什么?快回来!
    江怀越背对着那个方向,整个人为之僵住。孩子应了一声,伸手挡住脑袋想要往回去,另一只手里则紧紧捏着糖葫芦。
    给你。江怀越将纸伞交给了他,孩子愣怔在那里。
    纯儿,你在跟谁讲话?那个声音有些着急了,孩子扛着纸伞,攥着糖葫芦,飞一般地往酒馆跑。
    店门口,相思等到他跑回来,皱眉道:这是什么?
    孩子的眼里透着兴奋的光亮:他送给我的!
    谁?刚才跟你说话的?相思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又接过那柄素白竹骨纸伞,一时有些发愣。继而探出身子,朝刚才那个街角望去。
    一阵风过,雨幕斜飞漫卷,灰黄的藤蔓瑟瑟摇动,原先有人背对站立的地方,如今已经空空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写的,太多了,明天继续。感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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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暮色越发浓重了, 这一场止而复下的秋雨淅沥不绝, 绵密而寒凉的雨幕笼罩了天地,整个魏县阴霾不散,沉于灰暗迷濛。
    马蹄踏起破碎水花,长街空寂,两侧民居内已经渐次点亮灯火, 零零星星闪烁光影。寒凉的雨水打在江怀越身上, 他望着前方,似乎可以望到极其遥远的地方, 又似乎什么都望不到。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街巷,起初像是逃亡般策马而去,不辨方向只是往前, 直至白马奔至死路,他才茫然回顾, 调转了方向,然而就此不识来时路。
    在昏暗暮雨中,江怀越骑着白马踽踽独行, 他没了纸伞, 亦无心避雨, 只是那样木然前行, 一任雨水打湿了苍蓝曳撒。
    长街尽头是河岸,茫茫秋雨洒落水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数波纹晃动荡漾。这一张弥天大网, 让人困溺其中,无法挣脱逃离。
    许是长途奔袭太过劳累,就连白马行至此处,亦嘶鸣着不愿离去。
    他紧拽着缰绳,冒着大雨,拖着白马逃亡般寻到了河边简陋的凉亭。
    一身原本整洁精致的曳撒已尽湿透,就连腰间垂坠的碧玉红缨流苏亦滴落水珠,河边寒风席卷,雨幕缭乱弥漫,挟着刺骨的冷意扑进亭子。
    他连脸庞都被风雨吹袭得冰凉了,却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停留在这空旷河边。
    缓慢地坐下,面对着萧飒秋风秋雨,淅沥打在心头。
    河边停靠了船只,与沿岸的民居一样,幽幽亮起了灯火。雨幕中,那一点点一盏盏灯火,像是跃动着的星莹,跌落在迷茫视线里。
    偶尔有行人打着雨伞匆忙走过,亦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归向家园,无论风雨再大,寒意再浓,总有一盏灯火为他们亮起,总有几位家人为他们等待。
    陈旧而狭窄的木船里,传来了炒菜起油锅的声音,嘁嘁嚓嚓,满溢着凡俗人家的烟火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着小曲做着饭菜,或许是个朴实的船夫,或许是个勤快的妇人,也或许,是个懂事的少年……
    有人值得他们等待,在秋雨侵袭的黄昏,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为的是尽早回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可是他却独自攥着缰绳,形神落魄地滞留在此,回不了过去,寻不到前方。
    再艰难的旅途总有归处,然而他呢?
    西南大瑶山是梦里都已经模糊的故乡,他是在战乱后被强行施刑的俘虏,隔着千山万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旷野间自由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残梦里的一道暗痕。
    他被拘囿在了赭红色高墙之内,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到生命终结,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日夜。
    所谓的权势,不过是华丽蟒袍上的金银刺绣,耀眼而虚无。
    紫禁城再大,不过是沉沉浩瀚茫无际涯的海洋,波澜暗涌,随时能吞灭一切生灵。
    京城府邸再奢华,不过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营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内回去居住的时间,甚至屈指可数。
    偌大的府邸,只是居处,不是家。
    可是他长途跋涉赶赴到这里,与京城不算很远也不算太近的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为的是什么?
    江怀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数年前那段太过短暂又太过美好的梦,它真实又虚幻,却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让他来不及伸出双手碰触弥补,就像金粉银屑纷纷散落,从指间消失不见。
    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令他魂梦牵念的姑娘,她娇俏着伏在肩上的感觉,至今还存留不散,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摇晃前行的车中,密闭的空间里,始终都有她陪在身边。
    所以他后来,一直回避坐车。
    可也只是想着,再看一眼。无论她过得怎样,嫁给了怎样的男子,生活得是平淡还是美满,他都不会出现其眼前,更不会与她打一声招呼。
    只是为了赶赴一场无望而孤独的约会,他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大名府,再单身匹马寻到这个小城。居然就,真的看到了她。
    洗净铅华,不再是雍容艳丽,如今的相思,温婉而平和,即便是侧影,依旧那样美好。
    来时路上,他曾设想过许多个见到她的场景,可是真正望到那个身影,望到她踮起脚尖,托起大红灯笼想要悬挂在檐下时,他的心底,还是狠狠抽痛了。
    然而有人为她挂起了灯笼。身边还有孩子。
    他有些想笑。
    不是没有想到过,她或许早就成婚,如果那样的话,有了孩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很匆促很模糊的一闪而过,他从来,不愿也不敢去多想。
    明知道是事实,却总是回避。
    然而那个孩子真的就在眼前了,白净的脸庞乌黑的眼眸,站在面前,望着他,与他说了话。
    听到相思在远处的唤声,他才仓促离去,秋雨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丧家之犬。
    太狼狈了。
    为什么要来这一次,为的就是,看她那样一眼,与她的孩子,说上几句?
    可是他又知道,这个惨淡的回忆,就真的是曾经那段爱情的最终结局。
    平凡,而又刺骨。
    ……
    远处有男子挑着货担匆匆奔来,大雨如注,衣衫尽湿。摇晃着的木船上,系着围裙的少妇撑着伞探出身,手里还提着油灯,用清脆的声音朝那边喊:“快些啊,孩子都在等你吃饭!”
    男子加快了步伐,抹着脸上的雨水,可是他的眼里分明带着笑。
    挑担的男子终于跃上了甲板,和打伞的妻子一同进了船舱,只留下空荡荡的货担横斜在船头。沿岸家家户户如他们一样,围坐于桌前,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傍晚。
    码头凉亭中,曾经独坐的人,已经牵着白马,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