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劫后馀生的顏以安打了个喷嚏,绝对是有人在偷骂他。
无明子嘖嘖称奇,原来这木头一样的小子也会有这么正常的生理反应,还以为顏以安就是个披着人类外皮的外星生物。
他搭过顏以安的手,给他把了脉,「你水泡太久,受寒了。」
顏以安眨眨眼睛,对自己的身体不是很上心,比较好奇为什么摸摸手腕就可以知道这些事。
无明子再度称奇,这孩子是爹不疼娘不爱,有人生没人养吗?怎么好像连中医都没看过的样子?
顏以安想了想,这话倒也不算错。
「我有爸妈,」他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姊姊,跟一个妹妹。」
无明子嗯了两声,正准备接续下去听后来,不料顏以安却好像只想讲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闭上嘴,又变回闷不吭声的木头。
为了礼尚往来,无明子也只好挑了点不重要的讲:「我没有爸妈,有个师父跟师公,还有个师弟,但是没住在一起。」
顏以安点头,算是理解。
两人话题终止,安静了一路,循着简单留下来的地图,一路绕过了地府与其他鬼民,走在隐密的小道上,最后等在前头的,是水畔佇立的破旧楼房。高约五层楼,全由黑砖石堆叠而成,远远看着就像是土楼一般,一片死气沉沉,放在顏以安眼里就是违章建筑、危险公寓,一不小心就会哗啦啦倒一地。早就该让公家机关全数翻新或是拆除。
还没走近楼房,他们迎头就碰上了远远走来的影子……不,说是走并不恰当,准确来说,是滑行过来的。
「明仔。」
来的是条大蛇,墨绿色的鳞片,上头几点像是泼金墨的花纹随着蛇身摆动闪着光。
顏以安左右看看,横竖现场也就自己还有无明子,不是在叫自己,就是在叫旁边的人。
「叫你?」
无明子嚥了口口水,「柳大人。」果然见到了,无明子很快露出笑容,社会人士用的那种,「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您。」他其实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像是「好久不见。」或是「真是凑巧。」又或者是「别来无恙。」之类的词好像都不太适合。
要说好久不见,是自己躲着人家的,要说真是凑巧,他四捨五入也是来找人的,要说什么别来无恙……人家身为五毒之一,让人生病都来不及,哪轮得到他自己。
大蛇蛇信一吞一吐,看着眼前好久不见的青年,对地祇来说,这十几年当然算不上什么,但是人类命短,十年就够看出变化,像是面前这个,从肉嘟嘟圆呼呼的小团子长到如今青年模样,用不了多少时间。
他有些话想说,但是地点不适当。
大蛇点了两下头充当招呼,「没时间了,先把你们要带的人带走。」
咦?无明子一愣,怎么回事?
他都做好要跟这条大蛇抢人的觉悟了,怎么一上来就是柳大人要他们快点走?
大蛇没有多说,可能真的很赶时间,长尾一捲,提溜着两个青年就往黑砖石楼过去,一路上无人看守。他们轻易地进到楼城内里。
枉死城说是城,其实就是一大片黑水域,外头的黑色楼房都只是冰山一角,入了楼房内,抬头上去,四周围绕着五层楼高的建筑,像口井一样,地面全是黑石舖成,中央还有一池圆形的黑色池水,像镜面一样,看不到底,听不见鬼哭,只剩下满室沉寂。
楼房内有黑影穿梭,那些影子模糊不清,在楼道内穿梭来去,开关门户,对他们的到来没有反应。
「柳大人……」
「我知道你们要找谁。」大蛇说,化作人形,黑发细目,一身宽袍,姿态雍容妖媚,宽袍隐约透着点苍鬱,上头有与蛇身上头一致的泼墨金纹,他伸出葱白指尖指着那池水:「跳下去,底下就是枉死城,抓到人就赶紧离开……明仔,你知道怎么做吧?」
无明子看着面前熟悉的脸有些恍神,回忆来到很久以前的山头,那时候村镇鲜活一片,没有什么死人鬼门,有他、师父、师公,还有他眼前所见,所有山头的生灵死物。
——明明啊,你嫁不嫁?
他师父问他。他怕的夜不成眠,还是他师公来到他枕边,轻轻哄他。嗓音跟水一样。
——莫怕,师公在的一天,那小子没法动你一根毛。
他倒是想跑啊,可是他跑了,这一村镇怎么办啊?他看不见鬼魄,那些迷路的孩子们要怎么找到路回家?
莽山是他的家啊,他又能跑去哪里?
他在山中徬徨无措,走至曾经熟悉的山道,打自他一双眼睛少了一半,再看不见死物阴灵,这一座大山便也少了一半。
几条墨绿小蛇鑽到他面前来,不像以往替他指引上山路途,只把他往山下满是生人气息的村庄引。
「悦叔……」他往蛇仙走了一步,却有感被人拉扯住手臂。
「喂。」顏以安自小跟着花景兰进出花家大门,虽读不懂空气也不愿去读,但脸色倒是能看一些,一看见无明子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
「阿玄。」他们面前的蛇仙开口,眼前的青年之于他还是那个娃娃,长的眉清目秀,美人一个,不管过了几年都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借用了顏以安眼睛的关係,无明子总感觉柳悦的五官在他眼中多带上了点蛇形姿态。
「你莫怕。」蛇的嗓音温顺,跟他师公相差无几,不过语调总是若有似无地勾起一点娇俏弧度,「我还在一天,他就拿你没办法。」
柳悦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蛇毕竟也不需要表情。
无明子什么也没说,从口袋内掏出一卷红绳,把自己跟顏以安缠紧了,任由蛇仙化作蛇形,长尾一捲,将他们带入了那一片黑水。
*
枉死城,黑水一片,本该什么都看不见,但幸而这里有个神祇开路,虽说是近阴间的地祇,但终究拥有神职,在一大片魂魄当中还是十分耀眼。四周除却一片黑水,还有同上头那五层楼高的楼房一样的建筑,一路往下,全都浸在水中,也同样有黑影在之间穿梭。
无明子恍惚间想起了凡尘的仪式。
打枉死城。
这仪式牵扯到冤屈而死的人们,举行的并不是很兴盛,别说无明子没看过几次,顏以安生在都市里,更是没见也没听过。
「枉死城没有太多鬼卒看守。」柳悦道,放任两个娃在自己背后抠鳞片……死囝仔,「不过等着被家属找回去的枉死城冤魂实在多如繁星。」
他这话是说给顏以安听的。
一般来说,打枉死城都是亲人在打,不过这儿没有花景兰亲人,要说最亲的,还属顏以安。
「只能由你来牵。」大蛇下沉到一个深度破开水面,在一处石檯停下脚步,四周是楼房围成圆形,这里并没有水,而朝上头看去,却能看见水面在顶上,很是怪异,底下的圆形场地塞满黑色人影。所有枉死城内要等着被家属带走的亡魂都在这里。
无明子看了眼底下盛景,担心地看向顏以安。
却看见那个小疯子,就像要跳水前的准备,毫不犹豫地伸伸手脚,准备纵身一跃。
「等等。」无明子伸手扯住对方,幸好这次顏以安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无明子又掏出刚刚那捲红线,细心在顏以安手腕上绑了一圈,线的另一头则绑上自己的手腕。
「你听好,」无明子看着这傢伙跳楼跳得熟门熟路,看得心里很怕,就怕顏以安这个人,根本没有求生欲。
没有求生欲,就几乎等于半个死人。
「红线一端在你手上,一端在我手上。」无明子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太久没上来,我就会跟下去。」
顏以安皱眉头,伸手想要扯掉无明子手腕上的红线,被无明子挡下来。
「我是以你会上来的前提绑上去的。」
「拿掉。」顏以安皱眉头,不知道无明子用了什么法子,红绳半点也拆不开,系在手腕上纹丝不动。
「你只要安全回来,我就不会跟着下去。」无明子重申,「你可以理解吧,你安全,我安全。」没有谁回不去的问题。
「时间紧迫,下去吧。」无明子没再多说,指着底下。
顏以安又看了他一眼,总算意识到无明子是铁了心,回过身,纵身跃下。
无明子皱眉。
这个顏疯子,怎么能跳得这么自在?
「那孩子。」柳悦看着生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群亡魂里头,「少了东西?」
无明子摇摇头,他知道顏以安好像本身就少了点什么,比起跟人类待在一起,在阴府的顏以安,反而活得更加自在,如果他现在有「眼睛」应该能看得更清楚,但无奈他现在借用的是顏以安的视线,而内观己身,从来是人类最不擅长的事,顏小疯子也不例外。
「你不该把命绑给他。」柳悦又说,这样没欲没望,如同空壳,最容易被鬼侵占。
「这里不能有人死。」无明子道,「不能再有人死。」
那些鬼哭神号,不会再出现了。
大蛇不语,两人站立岸上,看着底下一片模糊黑影。
「柳大人。」无明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山里……都还好吗?」打从他眼瞎之后,就跟神鬼之事断了联系,什么都看不见碰不着,担心得要死。
柳悦点了头,手背在身后,蛇眼深沉,盯着下方:「都很好,不用你担心……说到底,你这傻子,为什么要留下来?」柳悦对这件事非常不满,「微涛想尽办法要让你远离是非——」却没想到到头来无明子还是留在山头。
无明子撇撇嘴,「我走了,山怎么办?」这座山的老人家、那些叔伯、婶婶嫂嫂婆婆,都该怎么办?
「那你怎么办?」柳悦问。这是无明子无解的问题。
「我会守着他们。」无明子说,「留他们在那,我不心安。」
「……阿玄。」柳悦看着青年,颇有无奈,「你是自由人,该去到处看一看,山这头有我守着。」他们有无尽的时间,但他们阿玄仔只有短短不过百年光阴。
「这里是我家,」无明子摇头,「我要等师父回来。」
——可是你师父不会回来了。
柳悦想这样说,最后还是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