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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上没回去,花景兰有点担心那群乙班的小朋友们会不会哭哭啼啼地想要找他们的花公主。
「回去吧。」顏以安说,正好言不殤想去看看的柳树也在回程的路上。
明玄张了张嘴,本想说句自己留在这儿就好,不跟他们走了,但顏以安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他要是不跟着回去一趟,自己也要跟着扎根在此处。
抵御不过高中生的眼神,无明子败下阵来,跟着踏上回村的路。
小路泥泞满地,言不殤哼着短歌,赤着脚,轻快地踩在泥面上。
顏以安看见道路两旁窜出两颗小蛇头,沙沙作响。
——陛下。
——陛下。
「嘶嘶。」言不殤的眼神似乎有看向那边,却又好似没有,抬起手指,抵在唇前。微服出巡,不欲人知。
两条小蛇又隐没入林中。
一路无事,顏以安揹着花景兰,停在那株柳树前,树犹如此。
「就是这棵树吧。」言不殤抬起头,在凌晨的阴昏光线里看树影沙沙,现在约莫四五点,居民们还没有醒,旅客也没有聚集。
花景兰跟明玄什么都看不见,在场只有顏以安跟言不殤眼中的风景是差不多的。
河畔柳树枝枒轻点河面,顏以安看着那依旧用红绳子绑着婴胎的柳树,走近了才知道,那些他以为的「红线」并不是红线。
「真不少。」言不殤的嘴角勾起冷硬弧度,「我从没来过这里,实地探访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他说,一边捧起其中一个胎儿,那胎儿大概是在母体里就被挖出来了,维持着在子宫内的样子,脐带也还没剪,血淋淋地保持着原本的模样,脐带一头连着婴儿,另一头直接牵上树,像树枝多出的一块肉,靠着枝枒供给养分。
顏以安心情复杂,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看见的东西,也有其他人能看见。
他安抚了自己背上看见类似同类就有些不安躁动的小囝仔,还有因为彻夜离魂有些疲惫的花景兰,回头便听见阎王大人正在低哼调子。
顏以安的视线看向明玄,明玄一脸茫然。
「蓝?」
花景兰很顏以安已经熟悉透顶,知道他想问什么。
「没有喔。」他温柔回答,「是只有以安能知道的东西。」
顏以安瞬间就明白了,这是阎王专哼给这些亡故幼子的调子,活人听不起,听不得。那些调子低回,顏以安听得眼眶发酸,他不想哭,但他的泪腺并不这么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滴水珠就落到花景兰环着他的手臂上。
顏以安突然面无表情地掉泪,花景兰差点以为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慌忙站到地上,来到小友伴面前,小心替他摘下眼镜,擦乾眼泪。
「以安……」顏以安从来没有哭过,连偷哭都没有,他跟郭境两个人看电影会哭、痛的时候也会哭,伤心难过就会哭。
可唯独顏以安,没有哭过没有笑过,就算喜悦,也只是嘴角勾起了弧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言不殤看见顏以安的眼泪,笑了下,并不意外。
「囝仔来到人间,直到十二岁前,还有一半都属于阴间,魂魄离开地狱,却总想着回去熟悉的地方。」他哼的是地狱的儿歌,只有鬼魂听得见,也只有鬼魂才能被触动思乡情结,「别哭啦,再哭,鬼差要来抓你啦。」
言不殤哄着小幼子似地随手摸了摸顏以安的脑袋。怀里仍抱着小婴魂。
就连明玄也能感觉到,被安抚过的柳树整个阴鬱的气氛散去不少,「……陛下……」
「嗯?喊我不殤就好。」言不殤眨眨眼,他如今在人间,不想被冠上名号,「怎么了?」
「蛇仙他……」
明玄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们擅闯地府,就算顏以安是眼前人所庇佑,但难保他们不会被怪罪……这也就算了。
若是那条大蛇真的因此回不来了,那他此生也必然再也无法安然入眠,「……陛下……不殤,蛇仙是一山之主,山不能无神眷顾——」
言不殤让他冷静:「柳悦是来击了鸣冤鼓没错。」地狱鸣冤鼓,一响鸣法理不平,二响鸣公理不正,三响鸣天地不容。有冤者可来击鼓,无冤者若来击鼓,则做欺君罔上之罪,判处重刑。
柳悦一来就让三响鸣遍地狱。敲得坚定决绝,依照律法,鼓鸣三响,所有阴府为官者当前往判厅等待阎王理事。
「……难怪。」明玄愣神,难怪当时他们一路走往地狱,半道也只有个鬼差真正来拦路。
言不殤说,「但如今我在这里,就只好请蛇君暂且等一等了……别担心,我就是为此来的。」要不是有人来击鼓,他干嘛来呢?早就跟着阴兵回阴间,打着国家公务的名头再翘课一天,「他擅自牵着魂魄下来,又帮助你们逃了枉死城,本该十八层轮给他开心。」他还是从手底官员听到这个消息的……真是的,明明就说过早上不是他的工作时间,还偏偏要打电话过来,这不是要他非法加班吗?
「但现在看到这边这群小朋友,就算不想加班也得加了。」
他怀里捧着的婴胎明明就在人声鼎沸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可却一个个都没有带上太多戾气,被人照顾得很好,上来这块大石的路线陡,村里又只有观光客与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这些年来是谁在安抚这些小朋友,答案不攻自破。
「柳大人……」
「如你所说,毕竟他是地祇,我会看着办的……嗯?想说什么?」不殤阎王突然低下头,凑在婴儿血肉模糊的脸盼,好半晌才抬起头。
「这里死过不少人。」不殤阎王哄着婴儿,看向明玄,「这些崽子想告诉你
,早晨天凉、路上地滑,要你多加件外套再出门。」
明玄微愕,就见少年阎王凑近了他,身上带着股凉冷气息,跟地狱很相像。
「闭眼。」
明玄迟疑片刻,闭上眼,感觉有什么东西轻拂过自己眼睫,再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红绳掛树。
明玄瞬间红了眼眶,豆大眼泪滑落脸颊,看着那一树婴囝泣不成声。
「对不起……」无明道人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溃堤,明玄失态跪地,对着柳树伏低身子。
「对不起……救不了你们……」明玄边哭边告解,「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要是有双顏以安那样的眼睛,就能领着这些魂魄走出去,不用掛在这里,无依无靠。
顏以安皱眉头,伸手扯起大哭的道士,「祂们没怪你。」他说,这些婴胎怨念深重,本来是狰狞腐烂的模样,却在明玄面前一个个变成没那么血肉模糊的样貌。
言不殤说,那是怕吓到明玄。
「难得看到这些孩子这么通人性。」言不殤逗弄其中一个小囝魂,「你也想看吗?」他问的是花景兰,「柳树想跟你道歉,伊不是故意要缠住你。」只是看这些孩子在这边太久了,想引来人注意,抓不到能看见的顏以安,只好来抓花景兰。
花景兰撇撇嘴,并没有很追究这件事,反正也得到顏以安的亲亲抱抱了,没什么好奢求。相比之下,比较想要把掐他的傢伙抓出来毒打。
言不殤笑得很开心,说花景兰这样的人很少见了,这世界应该多一点遵循巴比伦法典的人。
花景兰很开心地点头,对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个掐死他的人,他一定要捣烂他的口舌。
顏以安本想纠正对方是汉摩拉比法典,但想想还是闭上嘴。
算了,他开心就好。
「你想找到兇手吗?」言不殤笑瞇瞇地问花景兰,「想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找。」
花景兰想都没想,看着初升起的太阳,还有躲到树荫底下的顏以安:「晚点吧,太阳太大了,以安会晒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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